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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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王
【原文】
周穆王時①,西極之國有化人來②,入水火,貫金石③,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④,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⑤。
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⑥,引三牲以進之⑦,選女樂以娛之⑧。
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⑨,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⑩。
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
五府為虛,而台始成。
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台。
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
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居亡幾何,謁王同遊。
王執化人之祛,騰而上者,中天乃止。
暨及化人之宮。
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
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
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
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
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
化人復謁王同遊。
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
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
百骸六藏,悸而不凝。
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
化人移之,王若殞虛焉。
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
視其前,則酒未清,餚未昲。
王問所從來。
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
更問化人。
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王閒恆有,疑蹔亡。
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王大悅。
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遊。
命駕八駿之乘,右服 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 。
主車則造父為御,為右。
次車之乘,
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
弛驅千裏,至于巨蒐氏之國。
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
已飲而行,遂宿于崑 之阿,赤水之陽。
別日升于崑 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治後世。
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
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
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裏。
王乃嘆曰:“放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于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注解】
①周穆王——西周天子。
《釋文》:“周穆王名滿,昭王子也。”②西極之國——最西方之國。
化人——張湛註:“化幻人也。”
③貫——《釋文》:“貫音官,穿也。”
④硋——音 ài(礙),同“礙”。
⑤易人之慮——張湛註:“能使人暫忘其宿所知識。”
⑥路寢——古代君主處理政事的宮室。
⑦三牲——指用于祭祀的牛、羊、豬。
⑧女樂——古代女子樂隊,猶歌妓。
⑨廚饌腥螻——饌,音 zhuàn(撰),食物。
螻,指像螻站一樣的臭味。
螻蛄,俗稱土狗子。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螻,《列子·周穆王》‘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餉’,謂螻蛄臭也。”饗——通“享”,享受。
⑩膻——俞樾:“膻當作羶,言臭惡而不可親也。
《廣雅·釋器》:‘羶,臭也。’”
堊——音 è(餓),白色土。
五府——指太府、玉府、內府、外府、膳府。
《釋文》引《周禮》:“太府掌九貢九職之貨賄,玉府掌金玉玩好,內府主良貨賄,外府主泉藏,膳府主四時食物者也。”
終南——指終南山,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南。
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簡,通“柬”,選擇。
處子,處女。
媌,音 miáo(苗)。
張湛註:“娥媌,妖好也。
靡曼,柔弱也。”娥媌,美好貌。
《方言》第一:“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至東、河濟之間謂之媌。”
娥眉——娥,吉府本作“娥”,它本作“蛾”。
王重民:“娥,正字。
蛾,俗字也。
《方言》:‘娥,好也。
秦晉之間好而輕者謂之娥。’此蛾眉本字。
形若蠶娥之說始于顏師古《漢書註》,蓋以《詩·衛風·碩人》‘螓首蛾眉’螓蛾相對,既誤以螓為蜻蜻,因以蛾為蠶娥;而不知螓當為 ,蛾當為蛾也。”娥眉,指長而好的眉毛。
笄珥——音 j(雞)er(耳)。
笄,簪子,古代用來插住挽起的頭
ì發。
珥,女子的珠玉耳飾。
阿錫——錫,通“緆”,細布。
阿,胡懷琛:“阿謂齊東阿縣,見《李斯傳》徐廣註。
阿錫與齊紈對文,阿確謂東阿。”
曳齊紈——曳,拖,紈,細絹。
齊,指齊國。
張湛註:“齊,名紈所出也。”
黛黑——黛,青黑色的顏料,古代女子用以畫眉。
芷若——香草名。
芷,即白芷,也叫闢芷。
若,即杜若。
承雲、六瑩、九韶、晨露——張湛註:“《承雲》,黃帝樂。
《六瑩》,帝礐樂。
《九韶》,舜樂。
《晨露》,湯樂。”
舍然——舍,通“釋”。
舍然,即釋然,怡悅貌。
謁——請。
祛——音 qū(區),衣服的袖口。
而不知下之據——王叔岷:“《北山錄》一《聖人生篇》引‘據’上有‘所’字,文意較完,當從之。”
清都、紫微、鈞天、廣樂——中國古代神話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
宮榭若累塊積蘇——宮榭,宮殿。
累塊,累積起來的土塊。
積蘇,堆積起來的茅草。
移——張湛註:“移猶推也。”
殞虛——殞,墜落。
虛,虛空。
餚未昲——餚,葷菜。
昲,音 fèi(費),曬幹。
默存——默默地待著。
閒——通“嫻”,熟習。
模——指模寫,模畫,描繪。
恤——憂慮。
服——服馬。
古代四馬駕一車,居中的兩匹叫服。
——古“驊”字。
驊騮、綠耳都為駿馬名。
驂——音 cān(參),一車四馬中兩旁的兩匹馬叫驂。
——古“羲”字。
“羲”,世德堂本作犧。
赤驥、白犧駿馬名。
主車——穆王乘坐之車。
造父——人名,穆王時的善御者。
右—— ,即“泰丙”二字,人名。
《漢書·文帝紀》顏師古註:“乘車之法,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又有一人處車之右,以備傾側。”
次車——跟隨的車子。
渠黃、踰輪、盜驪、山子——均為駿馬名。
柏夭主車——柏夭,人名。
主車,居車左之人。
參百、奔戎——均為人名。
巨蒐氏之國——《釋文》:“巨蒐,音渠搜,西戎國名。”汪中:“巨蒐即《禹貢》之渠搜也。”
湩——音 dàng(凍),乳汁。
阿——曲隅。
陽——山的南面、水的北面均稱陽。
黃帝之宮——《釋文》引陸賈《新語》:“黃帝巡遊四海,登崑山;起宮,望于其上。”
封——與“豐”通,擴大、修繕。
《說文通訓定聲》:“封,假借為豐。”《廣雅·釋詁一》:“封,大也。”
賓于西王母——成為西王母的賓客。
《釋文》引《河圖玉版》:“西王母居崑山。”又引《紀年》:“穆王十七年西征,見西王母,賓于昭宮。”張湛註:“西王母,人類也。
虎齒蓬發,戴勝善嘯也。
出《山海經》。”
謠——張湛註:“徒歌曰謠。
詩名《白雲》。”王和之——張湛註:“和,答也。
詩名《東歸》。”
廼——“乃”的異體字。
王重民:“‘廼’本作‘西’,字之誤也。
‘焉’字仍當屬上為句,張註引《穆天子傳》雲‘西登弇山’,按郭璞《穆天子傳註》曰:弇茲山,日所人也。
弇山在瑤池之西,為日所入處,張氏引之正以釋西觀之義,《御覽》三引作‘西觀日所入處’,文雖小異,‘西’字尚不誤。
吉府本正作‘西’。”
於乎——《釋文》“於”作“于”,雲:於乎音嗚呼,又作乎。
諧——張湛註:“諧,辨。”
數——音 shǔ(暑),列舉罪狀。
穆王幾神人哉——張湛註:“言非神也。”吳闓生:“幾當讀為豈,觀下文‘幾虛語哉’可證。”《釋文》:“幾音豈。”
徂——音 cù,通“殂”,死亡。
登假——登,上。
假,音 xiá(霞),當作“遐”,遠去。
《禮記曲禮下》:“告喪,曰天子登假。”孔穎達疏:“登,上也;假,己也。
言天子上升己矣,若仙去然也。”登假,猶言升天。
後來成為帝王去世的諱稱。
【譯文】
周穆王時,最西方的國家有個能幻化的人來到中國,他能進入水火之中,穿過金屬岩石,能翻倒山河,移動城市,懸在空中不會墜落,碰到實物不被阻礙,千變萬化,無窮無盡,既能改變事物的形狀,又能改變人的思慮。
穆王對他像天神一樣的尊敬,像國君一樣的侍奉,把自己的寢宮讓出來讓他居住,用祭把神靈的膳食給他吃喝,選擇美麗的女子樂隊供他娛樂。
可是這個幻化人卻認為穆王的宮殿太低太差不可以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穆王的嬪妃又羶又醜不可以親近。
于是穆王便為他另築宮殿,土木建
築、雕梁畫棟,以至于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
穆王把府庫的錢財全部耗盡,才把樓台建成。
樓台高達八千尺,比終南山還要高,稱作中天之台,挑選鄭國和衛國美麗而苗條的女子,體灑香水,修飾娥眉,戴上首飾耳環,穿上東阿的細布,拖上齊國的絹綢,塗脂抹粉,描眉畫唇,佩珠玉,戴手鐲,再帶上各種香草去充滿這座樓台,演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等動聽的音樂使他快樂,每月送去最美的衣服,每天送上最美的膳食。
可是那位幻化人還不高興,不得已才進去。
沒住多久,他邀請穆王一同出去遊玩。
穆王拉著他的衣袖,便騰雲而上,到天的中央才停下來。
接著便到了幻化人的宮殿。
幻化人的宮殿用金銀建築,以珠玉裝飾,在白雲與雷雨之上,不知道它下面以什麽為依托,看上去好像是屯留在白雲之中。
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口舌嘗到的,都是人間所沒有的東西。
穆王真以為到了清都、紫微、鈞天、廣樂這些天帝所居住的地方。
穆王低下頭往地面上看去,見自己的宮殿樓台簡直像累起來的上塊和堆起來的茅草。
穆王自己覺得即使在這裏住上幾十年也不會想念自己的國家的。
幻化人又請穆王一同遊玩。
所到之處,抬頭看不見太陽月亮,低頭看不見江河海洋。
光影照來,穆王眼花繚亂看不清楚;音響傳來,穆王耳鳴聲亂聽不明白。
百骸六髒,全都顫抖而不能平靜。
意志昏迷,精神喪失,于是請求幻化人帶他回去。
幻化人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虛空之中。
醒來以後,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左右還是原來侍候他的人。
看看眼前的東西,那水酒是剛倒出來的,菜餚是剛燒好的。
穆王問左右:“我剛才是從哪裏來的?”左右的人說:“大王不過是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從此穆王精神恍愧了三個月才恢復正常。
再問幻化人。
幻化人說:“我與大王的精神出去遊玩罷了,形體何嘗移動過呢?而且您在天上居住的宮殿,與大王的宮殿有什麽不同呢?您在天上遊玩的花園,與大王的花園有什麽不同呢?大王習慣了經常看到的東西,對暫時的變化感到懷疑。
其實即使是最大的變化,無論是慢一點的變化還是快一點的變化,哪能都如實地描繪出來呢?”穆王十分高興,從此不過問國家大事,不親近大臣與嬪妃,毫無顧忌地到遙遠的地方去遊玩,他下令用天下最好的八種駿馬來駕車,右邊的服馬叫驊騮,左邊的服馬叫綠耳,右邊的駿馬叫赤驥,左邊的驂馬叫白犧。
穆王的馬車由造父駕馭,泰丙為車右。
隨從的馬車,右邊的服馬叫渠黃,左邊的服馬叫踰輪,左邊的驂馬叫盜驪,右邊的駿馬叫山子,由柏夭主車,參百駕馭,奔戎為車右。
馳驅了一千裏,到了巨蒐氏的國家。
巨蒐氏于是獻上白鵠的血液供穆王飲用,準備牛馬的乳汁給穆王洗腳,並供奉所有乘車與駕車的人。
吃喝以後繼續前進,又歇宿在崑 山的彎曲處,赤水的北面。
第二天便登上了崑 山巔,觀覽了黃帝的宮殿,並修繕整新,以傳于後世。
隨後又成西王母的貴賓,在瑤池上宴飲。
西王母為穆王朗誦歌謠,穆王也跟著唱和,歌辭都很悲哀。
後來又觀賞了太陽入山的情景,一天走了一萬裏。
穆王于是嘆道:“哎呀!我不修養道德而隻知道享樂,後世的人恐怕要譴責我的罪過了吧!”穆王難道是神人嗎?在一生中享盡了快樂,仍然活了一百歲才死,當時的人們還以為他升天了呢。
【原文】
老成子學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
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
尹文先生揖而進之于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①,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
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
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
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
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
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②。
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時③,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
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④,其功同人⑤。
五帝之德⑥,三王之功⑦,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注解】
①徂——音 cú,往,到。
②與——以。
③憣校——憣,音 fān(翻),變亂。
校,音 jiǎo(絞),通“絞”。
《釋文》:“顧野王讀作翻交四時。”
④密庸——隱秘而平常。
⑤同人——與一般人相同。
張湛註:“取濟世安物而已,故其功潛著而人莫知。”
⑥五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其說不一。
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
太皞(伏羲)、炎帝(神農)、黃帝、少皞、顓頊。
少吳(皞)、顓頊、高辛(帝嚳)、唐堯、虞舜。
⑦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
一說指夏禹、商湯、周代的文王和武王。
【譯文】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學習幻化之術,尹文先生三年都沒有告訴他。
老成子請問自己錯在哪裏,並要求退學。
尹文先生向他作揖,引他進入室內,叫左右的人離開房間後對他說:“過去老聃往西邊去,回頭告訴我說:一切有生命的氣,一切有形狀的物,都是虛幻的。
創造萬物的開始,陰陽之氣的變化,叫做生,叫做死。
懂得這個規律而順應這種變化,根據具體情形而推移變易的,叫做化,叫做幻。
創造萬物的技巧微妙,功夫高深,本來就難以全部了解,難以完全把握。
根據具體情形變易的技巧明顯,功夫低淺,所以隨時發生,又隨時消滅。
懂得了幻化與生死沒有什麽不同,才可以學習幻化之術。
我和你也在幻化著,為什麽一定要再學呢?”老成子回去後,根據尹先生的話深思了三個月,于是能自由自在地時隱時現,又能翻交四季,使冬天打雷,夏天結冰,使飛鳥在地上走,走獸在天上飛。
但終生沒有把這些法術寫成書,因而後世沒有傳下來。
列子先生說:“善于幻化的人,他的道術隱秘而平常,他的功績與一般人相同。
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績,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來,也許是由幻化來完成的,誰能推測到呢?”
【原文】
覺有八征①,夢有六候②。
奚謂八征?一曰故③,二曰為④,三曰得,四曰喪⑤,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
此者八征,形所接也⑥。
奚謂六候?一日正夢⑦,二曰蘁夢⑧,三曰思夢⑨,四曰寤夢⑩,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
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
一體之盈虛訊息,皆通于天地,應于物類。
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焫;陰陽俱壯,則夢生殺。
甚飽則夢與,甚飢則夢取。
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
藉帶而寢
則夢蛇,飛鳥銜發則夢飛。
將陰夢火,將疾夢食。
飲酒者憂,歌儛者哭。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
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
故神凝者想夢自消。
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
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注解】
①征——征兆,某種跡象所顯示的原因與未來。
②候——佔驗,依據某種跡象預測其原因與未來。
③故——指過去的事情。
④為——指現在的事情。
⑤喪——失,喪失,損失。
⑥此者八征,形所接也——俞樾:“當作‘此八者,形所接也’,與下文‘此六者,神所交也’相對。”王叔岷:“疑本作‘此八征者,形所接也’,與下文‘此六候者,神所交也’相對。
今本下文‘六’下既挩‘候’字,此文亦錯亂不可讀矣。”
⑦正夢——張湛註:“平居自夢。”
⑧蘁夢——張湛註:“《周官》註雲:“蘁當為驚愕之愕,謂驚愕而夢。”
⑨思夢——張湛註:“因思念而夢。”
⑩寤夢——張湛註:“覺時道之而夢。”
此六者,神所交也——王叔岷:“宋徽宗《義解》:“故曰,此六候者,神所交也。’是所見本‘六’下有‘候’字,與上文‘此八征者,形所接也’相對。
當據補。”
怛——音 dá(達),畏懼。
陰氣壯,夢涉大水而恐懼——古代陰陽理論認為水為陰,火為陽,故對夢的原因有此種解釋。
燔焫——燔,焚燒。
焫,音 ruò,燒。
陰陽俱壯,則夢生殺——張湛註:“陰陽,以和為用者也。
抗則自相利害,故或生或殺也。”
藉——以物襯墊。
幾——讀為豈。
《釋文》:“幾音豈。”
【譯文】
醒有八種征兆,夢有六種原因。
什麽是八種征兆?一是在重復過去的事情,二是在做新的事情,三是有所收獲,四是有所喪失,五是有所悲哀,六是有所喜悅,七是即將新生,八是即將死亡。
這八種征兆,都是形體所接觸的事情。
什麽是六種原因?一是平時自然而然的夢,二是因驚愕而致夢,三是因思慮而致夢,四是因醒悟而致夢,五是因高興而致夢,六是因畏懼而致夢。
這六種原因,都是精神所交接的事情。
不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發生了還不知道是什麽回事;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一發生便明白是怎麽回事。
明白是怎麽回事,便無所畏懼。
一個人體魄的充實、空虛、虧損、增強,都與天地相通,與外物相應。
所以陰氣過于旺盛,就會夢見過大河而恐懼;陽氣過于旺盛,就會夢見過大火而被燒的;陰陽二氣都過于旺盛,就會夢見生死殘殺。
吃是太飽會夢見給別人財物,沒有吃飽會夢見奪取別人財物。
所以以元氣浮虛為病症的,就會夢見身體飛揚;以元氣沉實力病症的就會夢見身體被淹埋。
枕著帶子睡覺會夢見蛇,飛鳥銜住頭發會夢見飛升。
天氣將陰會夢見大火,身體將病會夢見吃飯。
喝了酒以後會
在夢中憂愁,唱歌跳舞以後會在夢中哭泣。
列子說:“精神與事物相遇便成為夢,形體與事物接觸便成為事。
所以白天思慮與夜間做夢,都是精神與形體遇到某些事物的緣故。
因此精神凝結在一點上的人,白天不會思慮,夜間也不會做夢。
真正清醒的人不用語言,真在做夢的人並不通達,隻是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往來。
古代的真人,醒著的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睡眠的時候不會做夢,難道是虛假的話嗎?”
【原文】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
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①;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
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
五旬一覺,以夢中 92 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
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②,跨河南北③,越岱東西④,萬有餘裏。
其陰陽之審度⑤,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⑥,故一晝一夜。
其民有智有愚。
萬物滋殖,才藝多方。
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雲為不可稱計。
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
東極之北隅有國日阜落之國。
其土氣常燠⑦,日月餘光之照。
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⑧,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注解】
①亡辨——亡,無。
辨,分別。
②齊——按周克昌說,齊通臍,引申為中央、中心之義。
③河——黃河。
④岱——泰山的別名。
⑤審度——俞樾:“‘審度’二字傳寫誤倒,本作‘陰陽之度審’。
下句雲‘其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度與分對,審與察對,以是明之。”度,程度,本文指陰陽二氣的比例。
審,明悉。
⑥分察——分,音 fèn(份),職分。
察,明顯。
⑦燠——音 yù(鬱),暖。
觀下文“日月餘光之照”,當指太陽光線很弱的寒冷地區,故“燠”字恐有誤,當為“寒”字之誤。
⑧藉——踐踏。
欺凌。
【譯文】
最西方的南角有個國家,不知道與哪些國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國。
陰氣和陽氣不相交接,因而冬天與夏天沒有分別;太陽與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因而白天與黑夜沒有分別。
那裏的百姓不吃飯、不穿衣,睡眠很多。
五十天一醒,以夢中的所作所 93 為為真實,以醒時的所見所聞力虛妄。
四海的中央叫中國,橫跨大河南北,超越岱岳東西,有一萬餘裏見方。
這裏的陰陽二氣的比例分明,因而一個時期寒冷,一個時期炎熱;昏暗與明亮的職分明確,因而一段時間是白天,一段時間是黑夜。
這裏的百姓有的聰明,有的愚昧。
萬物滋養繁殖,才藝多種多樣。
有君主與臣民的互相抉助,用禮儀與法律來共同維持,他們的言論與作為不可以數位統計。
一段時間醒著,一段時間睡著,認為醒時的所作所為為真實,以夢中的所見所聞為虛妄。
最東方的北角有個國家叫阜落之國。
那裏的土地之氣非常寒冷,隻能照到一點太陽與月亮的餘光。
那裏的土地不長庄稼,老百姓隻能吃草根與樹木的果實,並且不知道用火燒了以後再吃,性情剛強凶悍,強大的欺凌弱小的,崇尚勝利而不崇尚禮儀,跑步與走路的時間多,休息的時間少,經常醒著而不睡眠。
【原文】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①。
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
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②,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③,恣意所欲,其樂無比。
覺則復役。
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④。
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
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⑤,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
眠中啽囈呻呼⑥,徹旦息焉。
尹氏病之,以訪其友。
友曰:“昔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
夜夢 94 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
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⑦。
【注解】
①趣——行動。
趣役,服役。
②昔昔——昔,通“夕”。
昔昔,夜夜。
③燕——通“宴”,宴飲。
④分——張湛註:“分,半也。”
⑤鍾——專註。
⑥啽囈——音 ány,說夢話。
ì
⑦少間——《釋文》:“少間,病差也。”
【譯文】
周朝有個姓尹的人大力添置家產,在他手下服役的人從清晨到黃昏都不得休息。
有個老役夫的筋力已經消耗幹凈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喚,白天呻吟呼喊著幹活,黑夜昏沉疲憊地熟睡。
由于精神恍惚散漫,每天夜裏都夢見自己當了國君,地位在百姓之上,總攬一國大事,在宮殿花園中遊玩飲宴,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快樂無比。
醒來後繼續服役。
有人安慰他過于勤苦,老役夫說:“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與黑夜各有一半。
我白天做奴僕,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國君,則快樂無比。
有什麽可怨恨的呢?”姓尹的一心經營世間俗事,思慮集中在家業上,心靈與形體都很疲勞,黑夜也昏沉疲憊而睡,每天夜裏夢見自己當了奴僕,奔走服役,什麽活都幹,挨罵挨打,什麽罪都受。
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
姓尹的以此為苦,便去詢問他的朋友。
朋友說:“你的地位足以使你榮耀,你的財產用也用不完,超過別人很多很多了。
黑夜夢見做了奴僕,這一苦一樂的迴圈往復,是一般的自然規律。
你想在醒時與夢中都很快樂,怎麽能得到呢?”姓尹的聽了他朋友的話,便放寬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減少了自己苦心思慮的事情,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減輕了。
【原文】
鄭人有薪于野者①,遇駭鹿,御而擊之②,斃之。
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③,覆之以蕉④,不勝其喜。
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
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
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⑤?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⑥。
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
之主。
爽旦⑦,案所夢而尋得之。
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⑧。
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
彼真取若鹿,而若與爭鹿⑨。
室人又謂夢仞人鹿⑩,無人得鹿。
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
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
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
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
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注解】
①薪——砍柴。
②御——張湛註:“御,迎。”
③遽——急促。
隍——《釋文》:“隍音黃,無水池也。”
④蕉——《集釋》引黃生:“蕉、樵,古字通用。
取薪曰樵,謂覆之以薪也。
《庄子·人世間》‘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字與此同,謂死人骨如積薪也。”
⑤詎——音 jù(巨),豈,難道。
⑥厭——音 yan(煙),通 ,安貌。
⑦爽旦——爽,明。
爽旦,天亮。
⑧士師——官名,掌管禁令、獄訟、刑罰。
古代為法官之通稱。
⑨而與若爭鹿——陶鴻慶:“‘而與若爭鹿’,當作‘而若與爭鹿’。
此雲爭鹿,指失鹿者言;下雲今據有此鹿,指取鹿者言,故請二分之也。”此說可供參考。
⑩仞——通“認”。
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俞正燮:“《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雲:‘黃帝夢大風吹天下塵垢皆去,又夢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群。
帝寐而嘆曰:風為號令,執政者也;垢去土,後在也。
天下豈有姓風名者後哉?夫千鈞之弩,異力者也;驅羊萬群,能牧民為善者也。
天下豈有姓力名牧者哉?于是依二佔而求之,得風後于海隅,登以為相;得力牧于大澤,進以為將。
黃帝因著《佔夢經》十一卷。’其圓夢之法徑情直遂而竟得之,可謂象罔得珠矣。
《靈樞》有《淫邪發夢篇》。
《佔夢經》,《藝文志》有之,曰:《黃帝長柳佔夢》。
孔子兩楹之夢見《檀弓》。
辨夢言黃帝、孔丘,此其義也。”
恂——相信。
《釋文》:“恂音荀,信也。”
【譯文】
鄭國有個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隻受了驚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
他怕別人看見,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沒有水的池塘裏,並用砍下的柴覆蓋好,高興得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剛才是做了個夢,一路上念叨這件事。
路旁有個人聽說此事,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
回去以後,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砍柴人夢見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我現在得到了,他做的夢簡直和真的一樣。”妻子說:“是 97 不是你夢見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難道真有那個砍柴人嗎?現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夢成了真嗎?”丈夫說:“我真的得到了鹿,哪裏用得著搞清楚是他做夢還是我做夢呢?”砍柴人回去後,不甘心丟失了鹿。
夜裏真的夢到了藏鹿的地方,並且夢見了得到鹿的人。
天一亮,他就按照夢中的線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裏。
于是兩人為爭這隻鹿而吵起來,告到了法官那裏。
法官說:“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卻胡說是夢;明明是在夢中得到了鹿,又胡說是真實的。
他是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要和他爭這隻鹿。
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中認為鹿是別
人的,並沒有什麽人得到過這隻鹿。
現在隻有這隻鹿,請你們平分了吧!”這事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
國君說:“唉!這法官也是在夢中讓他們分鹿的吧?”為此他詢問宰相。
宰相說:“是夢不是夢,這是我無法分辨的事情。
如果要分辨是醒還是夢,隻有黃帝和孔丘才行。
現在沒有黃帝與孔丘,誰還能分辨呢?姑且聽信法官的裁決算了。”
【原文】
宋陽裏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①。
闔室毒之②。
謁史而卜之,弗佔③;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
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後產之半請其方④。
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佔,非祈請之所禱,非葯石之所攻。
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廖乎!”于是試露之,而求衣;飢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
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
然吾之方密,傳世98 不以告人。
試屏左右⑤,獨與居室七日。”從之。
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華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⑥。
宋人執而問其以。
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
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
吾恐將來之存忘、得夫、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
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紀⑦之。
【注解】
①今不識先,後不識今——王重民:“‘今不識先,後不識今’二句有誤。
《御覽》七三八引作‘不識先後,不識今古’,近是。”
②闔室毒之——闔,全。
毒,《釋文》:“毒,苦也。”
③佔——驗。
楊伯峻:“《荀子·賦篇》‘請佔以五泰’,楊倞註:‘佔,驗也。”
④居——陶鴻慶:“居猶蓄也,謂其素所蓄積也。
《天瑞篇》‘沒其先居之財’,義與此同。”
⑤屏——音 bng(餅),退避。
ì
⑥戈——古代主要兵器。
橫刃,裝有木 長柄。
⑦紀——通“記”,記載。
【譯文】
宋國陽裏的華子中年時得了健忘症,早晨拿的東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東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記走路,在家裏忘記坐下;不知道先後,不知道今古。
全家都為他苦惱。
請史官來佔卜,不能靈驗;請巫師來祈禱,沒有效果;請醫生來診治,也不見好轉。
魯國有個儒生自我推薦說能治好他的病,華子的妻子和兒女以家產的一半作為報酬,請他開葯方。
儒生 99 說:“這種病本來就不是算卦龜卜所能佔驗,不是祈禱請求所能生效,不是葯物針灸所能診治的。
我試試變化他的心靈,改換他的思慮,也許能夠治好。”于是試著脫掉他的衣服,他便去尋找衣服;不給他吃飯,他便去尋找食物;把他關在黑暗處,他便去尋找光明。
儒生高興地告訴他的兒子說:“病可以治好了。
但我的方法秘密,隻傳子孫不告訴旁人。
請其他人回避一下,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待七天。”大家按他的要求辦了。
沒有人知道儒生幹了些什麽,而華子多年積累起來的病突然全都除去了。
華子清醒以後,便大發雷霆,廢黜妻子,懲罰兒子,並拿起戈矛驅逐儒生。
宋國人把他捉住並問他為什麽
這樣做。
華子說:“過去我健忘,腦子裏空空蕩蕩不知道天地是有還是無。
現在突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數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全部出現了。
我害怕將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還像這樣擾亂我的心,再求片刻的淡忘,還能得到嗎?”子貢聽說後感到奇怪,把這事告訴了孔子。
孔子說:“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啊!”回頭叫顏回把此事記錄下來。
【原文】
秦人逢氏有子①,少而惠②,及壯而有迷罔之疾。
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③,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
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
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④。
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
且一身之 100 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
天下盡迷,孰傾之哉⑤?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⑥、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⑦,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⑧,不若遄歸也⑨。”
【注解】
①逢——音 páng(旁),“逢”的本字,姓。
②惠——通“慧”,聰明。
③饗——食用。
朽——猶臭。
④證——通“症”,病。
⑤傾——王重民:“‘傾’字與上文不相應,蓋‘正’字之誤。
此老聃與逢氏之言,謂汝子迷罔之病非病也,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乃真病耳。
特以同病者多,反覺不病。
若天下盡如汝子之迷,尚孰求而正之哉?”“《御覽》四百九十引正作‘正’,可證。”
⑥臭味——臭,音 xiù(秀)。
臭味,氣味。
⑦郵——通“尤”,最。
⑧榮——通“贏”,負擔。
⑨遄——音 chuán(傳),迅速。
【譯文】
秦國的逢氏有個小孩,小時候很聰明,長大以後卻得了迷糊的病症。
聽到唱歌以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為是黑色,聞到香氣以為是臭氣,嘗到甜昧以為是苦味,做錯了事卻以為是正確。
意識所到的地方,無論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沒有不顛倒錯亂的。
一個姓楊的告訴這個孩子的父親說:“魯國的君子多才多藝,可能能治好吧!你為麽不去拜訪呢?”孩子的父親去了魯國,當路過陳國時,碰到了老聃,便告訴他兒子的病症。
老聃說:“你的愚昧哪裏能知道你兒子的迷糊?現在天下的人對什麽為是、什麽為非搞不清楚,對什麽是利、什麽是害糊裏糊塗,害這種病的人很多,本來就沒有清醒的人。
而且一個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家傾覆,一家人迷糊並不能使一鄉傾覆,一鄉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國傾覆,一國人迷糊並不能使天下傾覆。
天下人都迷糊,誰能糾正呢?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兒子的話,那麽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那哀樂、聲色、氣味、是非,又有誰能糾正呢?我這些話未必不是
迷糊的表現,更何況魯國的君子們都是迷糊得最厲害的人,又怎麽能解開別人的迷糊呢?不如擔著你的糧食,趕快回去吧!”
【原文】
燕人生于燕,長于楚,及老而還本國。
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①。
指社曰:“此若裏之杜②。”乃喟然而嘆。
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③。
指壠曰④:“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良禁。
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紿若⑤,此晉國耳。”其人大慚。
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杜,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注解】
①愀然——凄慘貌。
②社——土地廟。
③涓然——細水慢流貌。
④壠——同“壟”,墳墓。
⑤紿——音 dài(怠),欺騙。
【譯文】
燕國有個人出生在燕國,生長在楚國,到老年才回本國去。
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欺騙他,指著城牆說:“這是燕國的城牆。”那人凄愴地改變了面容。
同行的人指著土地廟說:“這是你那個地方的土地廟。”那人長嘆了一聲。
同行的人指著房屋說:“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那人流著眼淚哭了起來。
同行的人指著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墓地。”那人禁不住大哭起來。
同行的人失聲大笑說:“我剛才是在欺騙你,這是晉國啊!”那人大為慚愧。
等到了燕國,真的見到了燕國的城牆和土地廟,真的見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時,悲傷的心情便少了。
天瑞
【原文】
子列子居鄭圃②,四十年人無識者。
國君卿大夫視之,猶眾庶也③。
國不足④,將嫁于衛⑤。
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⑥,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⑦?”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⑧?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⑨。
吾側聞之,試以告女⑩。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
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
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
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黃帝書》日:‘谷神不死,是謂玄牝。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謂之生化形色智力訊息者,非也。”
【注解】
①天瑞——瑞,吉祥,這裏指吉祥的征兆。
天人感應論認為,帝王修德,世道清平,會出現祥瑞感應。
本篇認為所謂祥符瑞以至天地萬物都是由一個不生不化的本體所產生的,並不是天的意志。
②子列子——列子,名列御寇,亦作列圄寇、列圉寇,鄭國人。
《庄于》中多載其傳說,後被道教神化為神仙,唐玄宗封他為“沖虛真人”,宋徽宗封他為“致虛觀妙真君”。
子列子,後一個“子”表示有德之人,前一個“子”表示是作者或說話人的老師。
《陔餘叢考·夫子》:“有以子為師之專稱者,《公羊傳序》有子公羊子、子司馬子。
何休釋曰:加子于姓上,名其為師也。
若非師而但有德者,不以子冠氏也。
《梁溪漫志》雲:《列子》書,亦其門人所集,故曰子列子,冠氏上,明其為師也。
不但言子者,所以避孔子也。”鄭圃——鄭國的圃田。
楊伯峻:“鄭之圃田,一作甫田,見《詩經》、《左傳》、《爾雅》諸書,今河南中牟縣西南之丈八溝及附近諸陂湖,皆其遺跡。”
③眾庶——指一般百姓。
④國不足——張湛註:“年飢。”
⑤嫁——張湛註:“自家而出謂之嫁。”盧重玄解:“嫁者,往也。”⑥敢有所謁——敢,自言冒昧之詞,猶膽敢。
謁,請問,請求說明問題。
⑦壺丘子林——張湛註:“列子之師。”殷敬順、陳景元釋文:“司馬彪註《南華真經》雲:名種,鄭人也。”
⑧壺子何言哉——何言,猶言何,說了些什麽。
⑨語——告訴。
本作“詔”。
伯昏瞀人,又作伯昏無人,張湛註:“伯昏,列子之友,同學于壺子。”瞀,音 móu(謀)。
⑩女——同“汝”,你。
爾——指示代詞,如此。
陰陽爾,四時爾,指陰陽如此,四時也如此。
疑獨——疑,許維遹:“疑讀為擬,僭也,比也。
即比擬之意。
獨,獨一無二。
往復——迴圈。
明世德堂本、《道藏》本、北宋本此處隻出現一次“往復”,按王重民說,應據吉府本憎補“往復”二字。
際——交界之處。
終,終點。
谷神——谷,即山谷之谷,指虛空。
任繼愈《老子新譯》:“谷神,也就是老子的道。”張湛註:“至虛無物,故謂谷神。”
玄牝——牝,音 pn(聘)。
任繼愈:“‘牝’是一切動物的母性生殖器官。
‘玄牝’是象征著深遠的、看不見的生產萬物的生殖器官。”玄,幽遠,微妙。
勤——許維遹:“勤當訓盡。”任繼愈:“勤即盡。”
謂——俞樾:“謂,當作為,古書‘謂’‘為’通用,說詳王氏引之《經傳釋詞》。”
【譯文】
列子住在鄭國圃田,四十年沒有知道他的人。
鄭國的國君公卿大夫看待他,就像看待一般老百姓一樣。
鄭國發生了飢荒,列于準備離開家到衛國去。
他的學生說:“老師這次出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學生想請教一些問題,老師用什麽來教導我們呢?老師沒有聽到過壺丘子林的教導嗎?”列子笑著說:“壺丘先生說了什麽呢?即使如此,他老先生曾經告訴過伯昏瞀人。
我從旁邊聽到了,姑且告訴你們。
他的話說:有生死的事物不能產生其它事物,有變化的事物不能使其它事物發生變化。
沒有生死的事物能夠產生出有生死的事物,沒有變化的事物能使有變化的事物發生變化。
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不生死,有變化的事物不能不變化,所以這些事物經常生死,經常變化。
經常生死、經常變化的事物,無時無刻不在生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陰陽是這樣,四時也是這樣。
沒有生死的事物無與倫比,沒有變化的事物迴圈往復。
迴圈往復的事物,它的邊界永遠找不到;無與倫比的事物,它的道理不可以窮究。
《黃帝書》說:‘虛空之神不會死亡,它就是幽深微妙的****。
****的大門,就叫做天地的本根。
它綿延不斷,好像存在著,用它不盡。’所以產生萬物的自己不生死,變化萬物的自己沒有變化。
它自己產生,自己變化;自己形成,自己著色;自己產生智慧,自己產生力量;自己消減衰落,自己生長旺盛。
說有使它產生、變化、形成、著色、產生智慧、產生力量、消減衰落、生長旺盛的事物,那是錯誤的。”
【原文】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
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①。
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②,故日易也③。
易無形埒④,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
九變者,究也⑤,乃復變而為一。
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⑥;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注解】
①渾淪——又作“渾沌”、“混沌”,古人想象中的天地開闢前的狀態,即氣、形、質都未分離出來的混然一片的狀態。
②循——王重民《列子校釋》:“循當讀如揗”“揗,正字;循,假字。”《說文》:“揗,摩也。”
③易——簡易。
張湛註:“《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簡之別稱也。”
④形埒——形狀。
埒,音 liè(劣)。
《淮南子 本經訓》:“合氣化物,以成埒類。”高誘註:“埒,形也。”
⑤究——窮盡,終極。
張湛註:“究,窮也。”
⑥沖和——中和。
陶鴻慶《讀列子札記》雲:“沖讀為中。
《文子·九守篇》:‘故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巵,其沖即正,其盈即覆。’沖即中也。
又《精誠筒》‘執沖含和’,《淮南子·泰族訓》沖作中,皆沖、中通用之證。”
【譯文】
列子說:“過去聖人憑借陰陽二氣來統御天地萬物。
有形的事物是從無形的事物產生出來的,那麽有形的天地萬物是從哪裏產生的呢?所以說:天地萬物的產生過程有大易階段,有太初階段,有太始階段,有太素階段。
所謂太易,是指沒有出現元氣時的狀態;所謂太初,是指元氣開始出現時的狀態;所謂大始,是指形狀開始出現時的狀態;所謂太素,是指質量開始出現時的狀態。
元氣、形狀、質量具備但卻沒有分離開來,所以叫做渾淪。
所謂渾淪,說的是萬物渾然一片而沒有分離開來的狀態。
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摸它摸不著,所以叫做簡易。
易沒有形狀,易變化而成為一,一變化而成為七,七變化而成為九。
九是變化的終極,于是反過來又變化而成為一。
一是形狀變化的開始,清輕之氣上浮成為天,濁重之氣下沉成為地,中和之氣便成為人,所以天地蘊含著精華,萬物由此變化而生。”
【原文】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①,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
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
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②,物有所通。
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③。
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④;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員能方⑤,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⑥,能宮能商⑦,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
能羶能香。
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注解】
①全——完備。
張湛註:“全猶備也。”
②否——堵塞,不通達,與下句“通”相對而言。
③不出所位——楊伯峻案:“‘不出所位’‘不’下疑脫‘能’字。
‘不能出所位’與‘不能形載’等三句句法一律。
下句‘不能出所位者也’,有‘能’字,可證。”
④生生者——第二個“生”字,指有生死的事物。
第一個“生”字是動詞,指產生。
此下“形形者”、“聲聲音”、“色色者”、“味味者”句法相同。
⑤員——通“圓”。
⑥沈——音 chén(沉),與“沉”同。
⑦宮、商——我國古代五聲音階的第一、第二音級。
五聲音階為:宮、商、角、徵(zhǐ紙)、羽,近似于簡譜中的 1、2、3、4、5、6。
【譯文】
列子說:“天地沒有完備的功效,聖人沒有完備的能力,萬物沒有完備的用途。
所以天的職責在于生長覆蓋,地的職責在于成形載物,聖人的職責在于教育感化,器物的職責在于適合人們使用。
這樣看來,天有短缺之功,地有擅長之事,聖人有淤塞之時,器物有通達之用。
為什麽呢?這是因為生長覆蓋的不能成形負載,成形負載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不能違背它的適當用途,事物適宜的功用已經確定了的,便不能再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
所以天地的運行,不是陰便是陽;聖人的教訛,不是仁便是義;萬物的本質,不是柔便是剛;這些都是按照它所適宜的功用而不能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的。
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有生之物產生的事物;有有形狀的事物,有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有有聲音的事物,有使有聲之物發出聲音的事物;有有顏色的事物,有使有色之物表現出顏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有味之物呈現出滋味的事物。
有生死的事物所呈現出的生命死亡了,但使有生之物產生的事物卻沒有終止;有形狀的事物所呈現出的形狀成就了,但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卻沒有出現;有聲音的事物所呈現出的聲音已經被聽到了,但使有聲之物發聲的事物卻沒有發聲;有顏色的事物所呈現出的顏色顯明了,但使有色之物出色的事物卻沒有顯露;有滋味的事物所呈現出的滋味已經被嘗到了,但使有味之物出味的事物卻沒有呈現:這些都是‘無’所做的事情。
無使事物可以表現出陰的特徵,也可以表現出陽的特徵;可以表現出柔的特徵,也可以表現出剛的特徵;可以縮短,也可以延長;可以呈現圓的形狀,也可以呈現方的形狀;可以產生,也可以死亡;可以暑熱,也可以涼爽;可以上浮,也可以下沉;可以發出宮聲,也可以發出商聲;可以呈現,也可以隱沒;可以表現出黑的顏色,也可以表現出黃的顏色;可以呈現出甜的滋味,也可以呈現出苦的滋味;可以發出羶的氣味,也可以發出香的氣味。
它沒有知覺,沒有能力,卻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原文】
子列子適衛,食于道,從者見百歲髑髏①,攓蓬而指②,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
此過養乎?此過歡乎③?種有兒④:若 為鶉⑤,得水為 ⑥。
得水土之際,則為 之衣⑦。
生于陵屯⑧,則為陵舃⑨。
陵舃得鬱棲⑩,則為烏足。
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
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灶下,其狀若脫,其名曰 掇。
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日乾餘骨。
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
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首腐蠸。
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鄰也,人血之為野火也。
鷂之為鸇,鸇之為布谷,布谷久復為鷂也。
燕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韮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蟲。
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日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 。
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稚蜂。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後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
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
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
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
【注解】
①從者——陶鴻慶《讀列子札記》:“列子因見髑髏,攓蓬而指,以示弟子百豐,不當言‘從者’。
《庄子·秋水篇》作‘從見百歲髑髏’,無‘者’
字,當從之。”楊伯峻案:“從,當依《釋文》作‘徒’,字之誤也。”“郭慶藩《庄子集釋·至樂篇註》:‘《列子·天瑞篇》正作食于道徒’,是郭所見《列子》有作‘徒’者矣,當據改。
‘者’字後人所加,陶說是。”司馬彪:“徒,道旁也;一本或作從。”髑髏——死人的頭骨。
②捷蓬——攓,音 qiān(牽),拔取。
蓬,草名,又叫“飛蓬”。
③過養、過歡——洪頤煊《讀書叢錄》:“《庄子·至樂篇》兩‘過’字皆作‘果’。
《國語·晉語》‘知果’,《漢書·古今人表》作‘知過’。
過即果,假借字。”俞樾《諸子平議》:“養當讀為恙。
《爾雅·釋詁》“‘恙,憂也。’恙與歡對,猶優與樂對也。
恙與養古字通。”
④種有幾——種,物種,指萬事萬物。
幾,當讀為“機”,即下文結語“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之“機”。
機,機關,指萬物出生與復歸的機關。
⑤ ——同鼃(蛙)。
鶉——鳥名,鵪鶉。
⑥ ——音 j(計),與“繼”同。
《說文》:“繼,續也。
繼或作 。”
ì
⑦ 之衣—— ,音 bīn(賓),又音 pn(貧)等。
í 之衣,青苔,又稱蝦蟆衣、魚衣、石衣。
⑧陵屯——張湛註:“陵屯,高潔處也。”
⑨陵舃——《庄子·至樂》疏:“陵舃,車前草也。
既生于陵阜高陸,即變為車前也。”
⑩鬱棲——《庄子·至樂》疏:“鬱棲,糞壤也。”
烏足——草名。
蠐螬——俗稱“地蠶”、“土蠶”,金龜子的幼蟲。
胥——《釋文》:“胥,少也,謂少去時也。”俞樾:“‘胡蝶胥也化而為蟲’,與下文‘ 掇千日化而為鳥’兩文相對。
‘千日為鳥’,言其久也;‘胥也化而為蟲’,言其速也。”
脫——蛻皮。
《釋文》:“郭註《爾雅》雲:脫謂剝皮也。”
掇——音 qú(渠)duō(多),蟲名。
斯彌——蟲名。
食醯頤輅——醯,音 xī(希),醋。
頤輅,蟲名,古人以為酒醋上的白酶所變。
黃軦——軦,音 kuàng(況)。
黃軦,蟲名,亦生于酒醋之上。
九猷——《釋文》:“李雲:九當作久。
久,老也。
猷,蟲名。”
瞀芮——瞀,音 mào(茂)或 móu(謀)。
瞀芮,《釋文》:“小蟲也,喜去亂飛。”
腐蠸——腐蠸,《釋文》:“謂瓜中黃甲蟲也。”《庄子·至樂》疏:“螢火蟲也,亦言是粉鼠蟲。”以上四句所雲,皆為小蟲,但越來越大,故文中“乎”字當為助詞,非介詞“于”意。
地皋——皋,《說文》:“皋,氣皋白之進也,從白本。”段註:“氣白之進者,謂進之見于白氣滃然者也。”則地皋當附在地面上的白氣,鬼火之屬。
轉鄰——《釋文》:“顧胤《漢書集解》雲:如淤泥鄰,《說文》作粦,又作燐,皆鬼火也。”則轉鄰當為能轉動的磷火,鬼人之屬。
下句“野火”,為在野外亂竄的鬼火。
鸇——又名“晨風”,鳥名。
蛤——即蛤蜊,生活在淺海泥沙中的有殼軟體動物。
《釋文》引《家語》:“冬則燕雀入海化為蛤。”又引《周書》:“雀入大水化為蛤。”
羭——音 yú(于),母羊。
《說文》:“夏羊牝曰羭。”猨,即猿。
魚卵之為蟲——王叔岷《列子補正》:“‘蟲’下當有‘也’字。
乃與上文句法一律。
《御覽》八八七引《庄子》正有‘也’字。”
亶爰──亶,音 chǎn(蟬)。
亶爰,山名,《山海經》:“亶爰之山有獸,其狀如狸而有發,其名曰類,自為牝牡相生也。”
——音 y(億),鳥名,即鷁。
《庄子天運》:“白 相視,眸
ì子不運而風化之也。”
大腰——張湛註:“大腰,龜鱉之類也。”
稚蜂——《釋文》引司馬彪:“稚蜂,細腰者。”張湛註:“此無雌雄而自化。”
後稷生乎巨跡——張湛註:“傳記雲:高辛氏之妃名姜原,見大人跡,好而履之,如有人理感己者,遂孕,因生後稷。
長而賢,乃為堯佐。
即周祖也。”
伊尹生乎空桑——張湛註:“傳記曰: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夢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東走,無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裏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空桑。
有莘氏女子採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而獻其君。
令庖人養之。
長而賢,為殷湯相。”
厥昭生乎濕——厥昭,當即蟩蛁,厥為蟩之省,昭為蛁之訛。
井中赤蟲。
《晉書·束皙傳》:“羽族翔林,蟩蛁赴濕。”《玉篇》:“蟩,井中蟲。”濕,潮濕之處。
張湛註:“此因蒸潤而生。
醯雞——醯,音 xī(希)。
醯雞,小蟲名,即蠛蠓。
古人誤以為由酒醋上的白酶所變。
張湛註:“此因酸氣而生。”
羊奚比乎不箰——羊奚,《釋文》引司馬彪:“羊奚,草名,根似蕪青。”箰,即筍。
《太平御覽》卷八八七引《庄子·至樂》文,此句與下句為:“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不箰久竹生青寧。”不箰久竹,為不生筍的老竹,文意甚明。
久竹生青寧——按《太平御覽》引《庄子》文,此句應為“不箰久竹生青寧”。
青寧,《釋文》引司馬彪:“青寧,蟲名也。”
程——《釋文》引《屍子》:“程,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
【譯文】
列子到衛國去,在路邊吃飯,看見道旁已有百年的死人頭骨。
列子拔起一根飛蓬草指著它,回頭對他的學生百豐說:“隻有我和他懂得萬物既沒有生,也沒有死的道理。
生死果真使人憂愁嗎?生死果真使人歡喜嗎?物種都有出生與復歸的機關:就像青蛙變為鵪鶉,得到水又繼續變化。
到了水土交會之處,便成為青苔。
生長在高土堆上,便成為車前草。
車前草得到了糞土,又變為烏足草。
烏足草的根變為土蠶,它的葉子則變為蝴蝶。
蝴蝶很快就又變為蟲子,如果生長在爐灶下,它的形狀就會像蛻了皮一樣,它的名字叫掇。
掇過了一千天,又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乾餘骨。
乾餘骨和唾沫變成為斯彌蟲,斯彌蟲又變成為酒醋上的頤輅蟲。
酒醋上的頤輅蟲生出了酒醋上的黃軦蟲,酒醋上的黃軦蟲又生出了九猷蟲,九猷蟲生出了瞀芮蟲,瞀芮蟲又生出了螢火蟲。
羊肝變化為附在地面上的白氣,馬血變成為能轉動的磷火,人血變成為在野外流竄的鬼火。
鷂鳥變成為晨風鳥,晨風鳥變成為布谷
鳥,布谷鳥時間長了又反過來變為鷂鳥。
燕子變成為蛤蜊,田鼠變成為鵪鶉,腐朽的瓜變成為魚,老韮菜變成為莧菜,老母羊變成為猿猴,魚的卵又變成為蟲子。
亶愛山上的獸自己懷孕而生崽叫做類,河澤中的鳥互相看著而生子叫做 。
全是母的動物的名字叫大腰,全是公的動物的名字叫稚蜂。
單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而受胎,單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懷孕。
後稷生于巨人的腳印,伊尹生于空曠的桑林。
蟩昭生在潮濕之處,蠛蠓生在酒醋之中。
羊奚草與不長筍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長筍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寧蟲,青寧蟲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馬,馬生出了人,人活久了又復歸于像****那樣的機關。
萬物都從這個機關生出,又都復于這個機關。
【原文】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形,必終者也。
天地終乎?與我偕終。
終進乎①?不知也②,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③。
有生則復于不生,有形則復于無形。
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
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
而欲恆其生,畫其終④,惑于數也⑤。
精神者,天之分⑥;骨骸者,地之分。
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
精神離形,各歸其真⑦,故謂之鬼。
鬼⑧,歸也,歸其真宅⑨。
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注解】
①終進乎——盧重玄解:“進當為盡。
假設問者,言天地有終盡乎?”
②不知也——陶鴻慶:“‘不知’二字無義,註亦弗及,疑‘知’為‘始’字之誤。”並以二句為一句“終進乎不始也。”此說證據不足,然可供參考。
③進乎本不久——張湛註:“‘久’當為‘有’。
無始故不終,無有故下盡。”王叔岷雲:“‘久’蓋‘又’字形誤,古多以‘又’為‘有’。”
④畫其終——俞樾:“畫者,止也。
《論語·雍也篇》‘今女畫’,孔註曰:‘畫’止也。’‘畫其終’者,止之使不終也。”楊伯峻案:“俞說是也。
《藏》本、北宋本、盧重玄本作‘盡’,今從世德堂本正。”
⑤數——自然之理。
⑥天之分——分,當作“有”。
《釋文》引《漢書》楊王孫:“精神者天之有,骨骸者地之有。”任大椿又引《淮南子·精神訓》“是故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又“壺子持以天壤”,高誘註“精神天之有也,形骸地之有也”,認為“與楊王孫所雲皆本《列子》此文,然則漢人所見之本並作‘有’,不作‘分’。”
⑦真——本原,即下文“真宅”。
⑧鬼——王重民:“‘鬼’字下本有‘者’字,今本脫之。
《韓詩外傳》:‘死者為鬼。
鬼者,歸也。’”《論衡·論死篇》:“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
鬼者,歸也。’《風俗通》‘死者,澌也;鬼者,歸也。
精神消越,骨肉歸于土也。’‘鬼’下並有‘者’字可證。
《意林》引正作‘鬼者歸也’。”
⑨真宅——本原之地,即“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之“機”,亦即玄牝,天地萬物的****。
【譯文】
《黃帝書》說:“形體動不產生形體而產生影子,聲音動不產生聲音而
產生回響,‘無’動不產生‘無’而產生‘有’。”有形之物是一定會終結的。
天地會終結嗎?和我一樣有終結。
終結有完盡的時候嗎?不知道。
道終結于原來沒有開始的時候,完盡于原來就沒有事物的地方。
有生死的事物則回復到沒有生死的狀態,有形狀的事物則回復到沒有狀態的狀態。
沒有生死的狀態,並不是原來就沒有生死;沒有形狀的狀態,並不是原來就沒有形狀。
凡是產生出來的事物,按理是必定要終結的。
該終結的事物不得不終結,就像該產生的事物不能不產生一樣。
而要想使它永遠生存,製止它的終結,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啊!精神,屬于天;骨骸,屬于地。
屬于天的清明而分散,屬于地的混濁而凝聚。
精神離開了形骸,各自回到它原來的地方,所以叫它為鬼。
鬼,意思是回歸,回歸到它原來的老家。
黃帝說:“精神進入天門,骨骸返回原來的地根,我還有什麽留存呢?”
【原文】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①,死亡也。
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
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
雖未及嬰孩之全,方于少壯②,間矣③。
其在死亡也,則之于息焉,反其極矣④。
【注解】
①耄——音 mào(冒),老。
《禮記·曲禮上》:“八十、九十曰耄。”《鹽鐵論·孝養》:“七十曰老耄,”
②方——比。
③間——《釋文》:“間,隔也。”
④極——本文指死與生的交會點。
【譯文】
人從出生到死亡,大的變化有四個階段:嬰孩,少壯,老耄,死亡。
人在嬰孩階段,意氣專一,是最和諧的時候,外物不能傷害它,德不能比這再高了。
人在少壯階段,血氣飄浮橫溢,欲望思慮充斥升起,外物便向它進攻,德也就開始衰敗了。
人在老耄階段,欲望思慮不斷減弱,身體將要休息,外物也就不和它爭先了。
這時的德雖然還不如嬰孩時的完備,但與少壯階段相比,卻有距離了。
人在死亡階段,那就到了完全休息的時候,返回到出生之前的極點了。
【原文】
孔子遊于太山①,見榮啓期行乎郵之野②,鹿裘帶索③,鼓琴而歌。
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④,是一樂也。
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
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
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⑤,當何憂哉⑥?”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注解】
①太山——即泰山。
②郕——音 chéng(成)。
楊伯峻:“郕,亦作成,本國名,周武王封其弟叔武于此。
春秋時屬魯,為盂氏邑。
在今山東泰安地區寧陽縣東北九十裏。”
③鹿裘帶索——裘,皮衣。
鹿裘,沈濤:“鹿裘乃裘之粗者,非以鹿為裘也。
鹿車乃車之粗者,非以鹿駕車也。”“《呂氏春秋·貴生篇》,顏闔鹿布之衣,猶言粗布之衣也。”帶索,腰間系著繩索。
④而吾得為人——楊伯峻:“《御覽》四六八引作‘吾既得為人’,與下‘吾既得為男’、‘吾既已行年九十’句法一律,《說苑·雜言篇》作‘吾既已得為人’,《家語·六本篇》作‘吾既得為人’,疑當從《家語》。”
⑤處常得終——盧文紹:“‘得’,《說苑·雜言篇》作‘待’。”王重民:“作‘待’是也。
蓋榮啓期樂天知命,既明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故自謂處常以待終,當有何憂,若作得,則非其旨矣。
《御覽》四六八引正作‘待’。
《類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終’,文雖小異,‘待’字固不誤也。”
⑥當——楊伯峻:“當讀為尚。
《史記·魏公子列傳》:‘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當亦應讀為尚,可以互證。”
【譯文】
孔子在泰山遊覽,看見榮啓期漫步在郕邑的郊外,穿著粗皮衣,系著粗麻繩,一面彈琴,一面唱歌。
孔子問道:“先生這樣快樂,是因為什麽呢?”榮啓期回答說:“我快樂的原因很多:大自然生育萬事萬物,隻有人最尊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一個原因了。
人類中有男女的區別,男人受尊重,女人受鄙視,所以男人最為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男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二個原因了。
人出生到世上,有沒有見到太陽月亮、沒有離開襁褓就夭亡的,而我既然已經活到了九十歲,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三個原因了。
貧窮是讀書人的普遍狀況,死亡是人的最終結果,我安心處于一般狀況,等待最終結果,還有什麽可憂愁的呢?”孔子說:“說得好!你是個能夠自己寬慰自己的人。”
【原文】
林類年且百歲①,底春被裘②,拾遺穗于故畦,並歌並進。
孔子適衛,望之于野,顧謂弟子曰:“彼臾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③。
逆之壠端④,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
子貢叩之不已⑤,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
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⑥,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⑦。”子貢曰:“壽者人之情⑧,死者人之惡。
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
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安]知其不相若矣⑨?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
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⑩。”
【注解】
①林類——張湛註:“書傳無聞,蓋古之隱者也。”且——將近。
②底——張湛註:“底,當也。”被——同“披”,穿著。
裘——這裏指粗糙皮衣。
③子貢——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國人。
④逆——迎。
壠——田埂。
⑤叩——詢問。
⑥故能壽若此——張湛註:“不勤行,則遺名譽;不竟時,則無利欲。
二者不存于胸中,則百年之壽不祈而自獲也。”盧重玄解:“勤于非行之行,競于命外之時,求之下跋,傷生夭壽矣。
吾所以樂天知命,而得此壽。”跋當作獲。
⑦故能樂若此——張湛註:“所謂樂天知命,故無憂也。”盧重玄解:“妻子適足以勞生苦心,豈能延入壽命?居常待終,心無憂戚,是以能樂若此也。”
⑧情——楊伯峻:“《漢書·董仲舒傳》雲:‘情者人欲也。’又雲:‘人欲之謂情。’《後漢書·張衡傳》註雲:‘情者,性之欲。’古人多以欲惡對文,如《呂覽·論成篇》‘人情欲生而惡死’是也。
則此‘情’字當訓‘欲’。”
⑨故吾知其不相若矣——俞樾雲:“‘吾’下脫‘安’字。
上雲‘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雲‘安知其不相若’,言死生一致也。
下雲‘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正承此而言。
若作‘知其不相若’,則于意涵大背矣。”
⑩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孔子為何說林類之言未盡其理,其意不清。
張湛雲:“今方對無于有,去彼取此,則不得不黨內外之異。”“若夫萬變玄一,彼我兩忘,即理自夷,而實無所遺。”盧重玄則雲:“死此生彼,必然之理也。
林類所言‘安知’者,是疑似之言耳,故雲未盡。”
【譯文】
林類的年紀將近一百歲了,到了春天還穿著粗皮衣,在田地裏拾取收割後遺留下來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
孔子到衛國去,在田野上看見了他,回頭對學生說:“那位老人是個值得對話的人,試試去問問他。”子貢請求前往。
在田埂的一頭迎面走去,面對著他感嘆道:“先生沒有後悔過嗎?卻邊走邊唱地拾谷穗?”林類不停地往前走,照樣唱歌不止。
子貢再三追問,他才仰著頭答復說:“我後悔什麽呢?”子貢說:“您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在已經死到臨頭了,又有什麽快樂值得拾谷穗時邊走邊唱歌呢?”林類笑著說:“我所以快樂的原因,人人都有,但他們卻反而以此為憂。
我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所以才能這樣長壽。
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在又死到臨頭了,所以才能這樣快樂。”子貢問:“長壽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厭惡的。
您卻把死亡當作快樂,為什麽呢?”林類說:“死亡與出生,不過是一去一回。
因此在這兒死去了,怎麽知道不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出生呢?由此,我怎麽知道死與生不一樣呢?我又怎麽知道力求生存而忙忙碌碌不是頭腦糊塗呢?同時又怎麽知道我現在的死亡不比過去活著更好些呢?”子貢聽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來告訴了孔子。
孔子說:“我知道他是值得對話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懂得自然之理並不完全徹底。”
【原文】
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①?”仲尼曰:“有焉耳。
望其壙②, 如也③,宰如也④,墳如也⑤,鬲如也⑥,則知所息矣⑦。”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⑧。”仲尼曰:“賜!汝知之矣。
人胥知生之樂⑨,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俟;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⑩。
晏子曰:
‘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檄也。
古者謂死人為歸人。
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
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
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于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
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于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
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
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注解】
①賜——子貢之名,姓端木,字子貢。
息無所——王叔岷:“‘息無所’疑原作‘無所息’,即本上文‘生無所息’而言。
今本‘息’字誤錯在‘無所’上。”此說可從。
子貢所要的是休息的時間,而不是休息的地方,故不應談到“有所”、“無所”上。
②壙——音 kuàng(礦),墓穴;原野。
本文指空曠的墓地。
③ 如—— ,音 gāo(高),通“皋”,實即“皋”字的訛變。
《荀子·大略》:“望其壙,皋如也。”可證。
如,高貌。
④宰如——宰,猶“冢”,墳墓。
⑤墳如——墳,古代指高出地面的土堆。
《禮記·檀弓》:“古也墓而不墳。”鄭玄註:“土之高者曰墳。”
⑥鬲如——鬲,音 l(利),古代炊器,陶或青銅製,圓口,三空心足。
ì鬲如,像鬲一樣。
郝懿行:“鬲如,蓋若覆釜之形,上小下大,今所見亦多有之。”
⑦則知所息矣——張湛註:“見其墳壤鬲翼,則知息之有所。
《庄子》曰:“死為休息也。”
⑧伏——埋葬。
⑨胥——皆,都。
《方言》第七:“胥,皆也。
東齊曰胥。”
⑩苦、佚、息——張湛註引《庄子·大宗師》文:“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耳。”
晏子——晏子(?——前 500 年),名嬰,字平仲,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春秋時齊國大夫。
齊靈公二十六年(前 556 年)其父去世後,繼任齊卿,歷仕靈公、庄公、景公。
世傳《晏子春秋》出于後人偽托,但儲存了很多晏嬰的有關資料。
此下孔子引文,見《晏子春秋·內篇諫上》。
德之徼——徼,音 yāo(腰),求取。
張湛註:“德者,得也。
徼者,歸也。
言各得其所歸。”似不妥。
緊接下文有“古者謂死人為歸人”,此處不該重復。
六親——六種親屬,其說不一,《漢書·賈誼傳》顏師古註引應劭註,以父、母、兄、弟、妻、子為六親。
一般以“六親”泛指各種親屬或所有的親屬。
鍾賢世——鍾,專註。
賢世,善世,治理、安定之世。
與——贊許。
【譯文】
子貢對學習有些厭倦,對孔子說:“希望能休息一陣。”孔子說:“人生沒有什麽休息。”子貢問:“那麽我也就沒有休息的時候了嗎?”孔子回答說:“有休息的時候。
你看那空曠的原野上,有高起來的地方,好像是墓穴,又像是土丘,又像是底朝上的飯鍋,就知道休息的時候了。”子貢說:“死亡真偉大啊!君子在那時休息了,小人在那時被埋葬了。”孔子說:“賜!
你現在已經明白了。
人們都知道活著的快樂,卻不知道活著的勞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憊,卻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惡,卻不知道死亡是休息。
晏子說過:‘真好啊,自古以來就有死亡!仁慈的人在那時休息了,不仁的人在那時被埋葬了。’死亡是德所求取的事情。
古人把死人叫做‘歸人’。
說死人是‘歸人’,那麽活著的人就是‘行人’了。
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拋棄了家庭的人。
一個人拋棄了家庭,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對他;天下的人都拋棄了家庭,卻沒有人知道反對。
有人離開了家鄉,拋棄了親人,荒廢了家業,到處遊蕩而不知道回家,這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說他是放蕩而瘋狂的人。
又有人專心致志于盛世之治,自以為聰明能幹,于是博取功名,到處誇誇其談而不知道停止,這又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是有智慧謀略的人。
這兩種人都是錯誤的,而世上的人卻贊揚一個,反對一個。
隻有聖人才知道什麽該贊揚,什麽該反對。”
【原文】
或謂子列子日:“子奚貴虛①?”列子曰:“虛者無貴也②。”子列子曰:“非其名也③。
莫如靜,莫如虛。
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
事之破 而後有舞仁義者④,弗能復也。”
【注解】
①奚——何,為什麽。
貴虛——以虛無為貴。
《呂氏春秋·不二篇》:“子列子貴虛。”
②虛者無貴也——張湛註:“凡貴名之所以生,必謂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
今有無兩忘,萬異冥一,故謂之虛。
虛既虛矣,貴賤之名,將何所生?”
③非其名也——不在于事情的名稱。
張湛註:“事有實者,非假名而後得也。”
④ ——音 huǐ(毀),毀壞。
【譯文】
有人對列子說:“您為什麽以虛無為貴呢?”列子說:“虛無沒有什麽可貴的。”列子又說:“不在于事物的名稱。
關鍵在于保持靜,最好是虛。
清靜與虛無,便得到了事情的真諦;爭取與贊許,反而喪失了事情的精義本性。
事物已被破壞,而後出現了舞弄仁義的人,但卻不能修復了。”
【原文】粥熊曰①:“運轉亡已②,天地密移,疇覺之哉③?故物損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虧于彼。
損盈成虧,隨世隨死④。
往來相接,間不可省⑤,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⑥,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亦不覺其虧。
亦如人自世至老⑦,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發,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
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注解】
①粥熊——粥,音 yù(育),同“鬻”。
鬻熊,史傳為周代楚國的祖先。
年九十知道,為周文王師。
後人集其遺言,凡 22 篇,名《鬻子》。
成王時封其玄孫熊繹于荊楚之丹陽。
②亡已——亡,無。
已,止。
③疇——通“誰”。
《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蔡沈集傳:“疇,誰。”
④世——生。
張湛註:“此‘世’亦宜言‘生’。”
⑤間——音 jiàn(見),縫隙。
省——音 xǐng(醒),察看。
⑥頓——很短的時間,突然。
進——成長。
⑦世——出生。
【譯文】
鬻熊說:“萬事萬物運動轉移永不停止,連天地也在悄悄地移動,誰感覺到了呢?所以事物在那裏減損了,卻在這裏有了盈餘;在這裏成長了,卻在那裏有了虧缺。
減損、盈餘、成長、虧缺,隨時發生,隨時消失。
一往一來,頭尾相接,一點間隙也看不出來,誰感覺到了呢?所有的元氣都不是突然成長,所有的形體都不是突然虧損,所以我們也就不覺得它在成長,也不覺得它在虧損。
這也像人們從出生到衰老一樣,容貌、膚色、智慧、體態,沒有一夭不發生變化;皮膚、指甲、毛發,隨時生長,隨時脫落,並不是在嬰孩時就停頓而不變化了。
變化一點覺察不到,等到衰老來到了才明白。”
【原文】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①,身亡所寄,廢寢食者。
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
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②:“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隻使墜③,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④?”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
若躇步跳蹈⑤,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⑥,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長廬子聞而笑之曰⑦:“虹蜺也⑧,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
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
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⑨,有中之最巨者⑩。
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
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
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于壞。
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
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
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
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注解】
①杞國——杞,音 qǐ(起)。
杞國,周初分封的諸侯國,姒姓,初在雍丘(今河南杞縣),杞成公遷緣陵(今山東昌樂東南),杞文公遷淳于(今山東安丘東北)。
公元前 445 年被楚國所滅。
②曉之者——王重民:“‘曉’下‘之’字蒙上文‘因往曉之’句而衍。
《御覽》二引作‘曉者雲’,無‘之’字。
下文‘曉者曰地積塊耳’雲雲,亦無‘之’字,可證。”然觀下文,又有“曉之者亦舍然大喜”一句,似此處不衍,而“曉者曰地積塊耳”句脫一“之”字。
③隻使——即使。
吳闓生:“隻使,藉使也,然非三代語。”
④奈地壞何——猶“地壞奈何”。
⑤躇步跐蹈——躇,音 chú(除)。
跐,音 cǐ(此)。
《釋文》雲:“四字皆踐蹈之貌。”
⑥舍然——張湛註:“舍,宜作釋,此書釋字作舍。”《釋文》:“舍音釋,下同。”釋然,疑慮消除貌。
⑦長廬子——又作“長盧子“,楚國人,曾著書九篇,屬道家一流。
笑
之曰——楊伯峻:“《御覽》二引無‘之’字,是也,當刪。
下文‘子列子聞而笑曰’亦無‘之’字,可證。”
⑧蜺——音 n(倪),即霓,虹的一種,亦稱副虹。
í
⑨空——與“有”相對,指整個宇宙空間。
⑩有——與“空”相對,指我們見到的萬物。
【譯文】
杞國有個人擔憂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自己的身體無處可藏,因而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又有一個擔憂那個怕天塌地陷之人的人,于是前去向他解釋,說:“天是氣的積聚,無處沒有氣。
就像你彎腰挺身、呼氣吸氣,整天在天空中生活,為什麽要擔憂它崩塌下來呢?”那人說:“天果真是氣的積聚,那日月星辰不會掉下來嗎?”向他解釋的人說:“日月星辰,也是積聚起來的氣中有光輝的物體,即使掉下來,也不會傷害什麽。”那人說:“地陷下去怎麽辦呢?”解釋的人說:“地是土塊的積聚,充滿了四方空間,無處沒有土塊。
就像你停走踩踏,整天在地上生活,為什麽要擔憂它陷裂下去呢?”那人放下心來,十分高興;那個為他擔心的人也放下心來。
長廬子聽說後笑著說:“虹霓呀,雲霧呀,風雨呀,四季呀,這些是氣在天上積聚而形成的。
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積聚而形成的。
知道它們是氣的積聚,是土塊的積聚,為什麽說它不會毀壞呢?天地是宇宙中的一個小物體,但卻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東西。
難以終結,難以窮究,這是必然的;難以觀測,難以認識,也是必然的。
擔憂它會崩陷,確實離正確的認識太遠;說它不會崩陷,也是不正確的。
天地不可能不毀壞,最終總會毀壞的。
遇到它毀壞時,怎麽能不擔憂呢?”列子聽到後,笑著說:“說天地會毀壞的意見是荒謬的,說天地不會毀壞的意見也是荒謬的。
毀壞與不毀壞,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即使這樣,毀壞是一種可能,不毀壞也是一種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來不知道去,去不知道來。
毀壞與不毀壞,我為什麽要放在心上呢?”
【原文】
舜問乎烝曰①:“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②。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③。
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④。
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⑤。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⑥。
天地強陽⑦,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解】
①烝——當是人名。
②委——委托,托付。
③和——指宇宙中的中和之氣。
④順——指宇宙中的順序密碼。
⑤蛻——指宇宙中的蛻變功能。
⑥食不知所以——俞樾:“《庄子·知北遊篇》作‘食不知所味’。”王叔岷:“宋徽宗《義解》:‘食不知所味。’範致虛《解》:‘食安知所味。’是所見本‘以’並作‘味’,與《庄子》同。”
⑦天地強陽——王重民:“《庄子·知北遊篇》‘大地’下有‘之’字,此不可省。
疑《列子》本有‘之’字,而今本脫之也。
郭註雲:強陽猶運動
耳。”
【譯文】
舜問烝說:“治理天下的道可以獲得並據為己有嗎?”烝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據有的,你怎麽能據有道呢?”舜問:“我的身體不屬于我所有,是誰據有它呢?”烝回答說:“是天地把形體托付給你的。
生命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中和之氣托付給你的。
壽天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順序密碼托付給你的。
子孫也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蛻變的功能托付給你的。
所以你行走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居住不知道要拿些什麽,吃飯不知道要什麽味道。
天地的運動,也是氣的作用,天地間的萬物又怎麽能獲得並據有呢?”
【原文】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
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
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攘①。
自此以往,施及州閭②。”向氏大喜。
喻其為盜之言③,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④,手目所及,亡不探也。
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⑤。
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⑥,往而怨之。
國氏曰:“若為盜若何⑦?”向氏言其狀。
國氏曰:“嘻⑧!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
吾聞天有時,地有利。
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
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
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
夫金玉珍寶,谷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⑨?”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⑩,過東郭先生問焉。
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仍而有之,皆惑也。
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
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
公公私私,天地之德。
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注解】
①穰——一本作“壤”,誤。
穰,庄稼豐熟。
②閭——裏巷。
《周禮·地官·閭胥》:“閭胥各掌其閭之征令。”鄭玄註引鄭司農:“二十五家為閭。”
③喻——了解。
④踰垣——踰,即逾,越過。
垣,牆。
⑤居——積蓄。
俞樾:“居猶畜也,謂其先所蓄之財也。
《論語·公冶長篇》:‘臧文仲居蔡。’皇侃《義疏》曰:“居猶蓄也。’是其義。”
⑥謬——錢繹:“謬,詐也。”
⑦若為盜若何——前一“若”字,你。
⑧嘻——《釋文》:“嘻,哀痛之聲。”
⑨孰怨——孰,誰。
孰怨,猶怨誰。
⑩罔——欺騙。
《漢書·王嘉傳》:“臣驕侵罔。”師古:“罔,謂誣蔽也。”
過——一本作“遇”。
庸——豈,難道。
仞——通“認”。
公公私私——公其公,私其私。
前一個“公”、“私”為動詞。
【譯文】
齊國的國氏非常富有,宋國的向氏非常貧窮。
向氏從宋國到齊國,向國氏請教致富的方法。
國氏告訴他說:“我善于偷盜。
我開始偷盜時,一年就夠自用,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家資豐收了。
從此以後,我還施舍州裏鄉親。”向氏聽了非常高興。
但他隻理解了國氏偷盜的話,卻沒有了解國氏偷盜的方法。
于是跳牆打洞,凡是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沒有一件不探取。
沒過多久,便以盜竊來的贓物而被問罪,並被沒收了先前積蓄的財產。
向氏認為國氏欺騙了自己,便去埋怨國氏。
國氏問:“你是怎樣偷盜的?”向氏敘述了他偷盜的情況。
國氏說:“唉!你偷盜的方法竟然錯到了這種程度!現在來告訴你吧。
我聽說天有季節性,地有利人處。
我偷盜天的季節和地的利益,如雲雨的滋潤,山澤的特產,都用來生育我的禾苗,繁殖我的庄稼,夯築我的圍牆,建造我的房屋。
在陸地上偷盜禽獸,在水泊中偷盜魚鱉,沒有不偷盜的。
這些禾苗、庄稼、土地、樹木、禽獸、魚鱉,都是天生出來的,難道是我所有的?然而我偷盜天的東西卻沒有災殃。
至于金玉珍寶、谷布財物,是別人所積聚,哪裏是天給你的呢?你偷盜它們而被問罪,能怨誰呢?”向氏十分迷惑,以為國氏又在欺騙自己了,于是到東郭先生那裏去請教。
東郭先生說:“你全身的東西難道不都是偷盜來的嗎?偷盜陰陽中和之氣來成就你的生命,充塞你的形體,又何況身外之物,哪一樣不是偷盜來的呢?誠然,天地和萬物都是不能完全分開的,把它們認作己有,都是糊塗的。
國氏的偷盜,是公道,所以沒有災殃;你的偷盜,是私心,所以被問罪。
其實,分別公私也是偷盜,不分別公私也是偷盜。
但把公共的東西視為公共所有,把私人的東西視為私人所有,這是天地的德行。
了解天地德行的人,誰是偷盜者呢?誰又不是偷盜者呢?”
力命
【原文】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①。
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于陳蔡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③,而居君位。
季札無爵于吳④,田恆專有齊國⑤。
夷齊餓于首陽⑥,季氏富于展禽⑦。
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製邪?”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製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
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注解】
①四八——北宋本、世德堂本作“十八”。
顏淵為孔子弟子,年壽古傳不一,但都說壽命較短。
②仲尼困于陳蔡——事見《史記·孔子世家》。
③三仁——三位仁人,指殷紂王時的大臣微子、箕子和比幹。
微子名啓,紂王的同母兄,《孟子·告子》則說是紂王的叔父。
箕子,紂王的叔父,因進諫不聽,佯狂為奴。
比幹,紂王的叔父,因進諫被紂王挖心而死。
《論語·微子篇》雲:“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④季札——春秋時吳王壽夢的少子,十分賢能,欲立為太子,不受,封于延陵,號延陵季子,深得各國賢者尊敬。
⑤田恆——即陳成子。
春秋時齊國的大臣。
陳釐公之子,名恆,一作常。
公元前 481 年殺死齊簡公,立齊平公,自任相國,盡殺公族中的強者,擴大封邑,專權于齊國。
《論語·憲問》:“陳成子弒簡公。
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
⑥夷齊餓于首陽——夷齊,伯夷和叔齊。
伯夷為商末孤竹國國君的長子,姓墨胎氏。
孤竹君初以次于叔齊為繼承人。
孤竹君死後,叔齊讓兄,兄伯夷不受,兩人均離棄本國,武王滅商後又逃避到首陽山,誓不食周粟,終于餓死于首陽。
孔子說: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
⑦季氏富于展禽——季氏,即季孫氏,春秋、戰國時魯國掌握政權的貴族,魯桓公少子的後裔。
從季文子(季友之孫)起,季武子(文子之子)、季平子(武子之孫)、季桓子(平子之子)、季康子(桓子庶子)等相繼執政。
《論語·先進》:“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
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展禽,即柳下惠,本名獲,又名季,字禽,魯國賢者。
《論語·微子》載孔子曰:“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又《衛靈公》載孔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譯文】
力量對命運說:“你的功勞怎麽能和我相比呢?”命運說:“你對事物有什麽功勞而要和我相比?”力量說:“長壽與早夭,窮困與顯達,尊重與下賤,貧苦與富裕,都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命運說:“彭祖的智慧不在堯之上,而活到了八百歲;顏淵的才能不在一般人之下,而活到了四十八歲。
仲尼的仁德不在各國諸侯之下,而被圍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殷紂王的
行為不在微子、箕子、比幹之上,卻位為天子。
季札在吳國沒有官爵,田恆卻在齊國專權。
伯夷和叔齊在首陽山挨餓,季氏卻比柳下惠富有得多。
如果是你的力量所能做到的,為什麽要使壞人長壽而使好人早夭,使聖人窮困而使賊人顯達,使賢人低賤而使愚人尊貴,使善人貧苦而使惡人富有呢?”力量說:“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原來對事物沒有功勞,而事物的實際狀況如此,這難道是你控製的結果嗎?”命運說:“既然叫做命運,為什麽要有控製的人呢?我隻不過是對順利的事情推動一下,對曲折的事情聽之任之罷了。
一切人和事物都是自己長春自己早夭,自己窮困自己顯達,自己尊貴自己低賤,自己富有自己貧苦,我怎麽能知道呢?我怎麽能知道呢?”
【原文】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①;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入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②;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
朕衣則裋褐③,食則粢糲④,居則蓬室⑤,出則徒行。
子衣則文錦,食則梁肉⑥,居則連■⑦,出則結駟⑧。
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⑨,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⑩。
請謁不及相,遨遊不同行,固有年矣。
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
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
中途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
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
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
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于是矣。
夫北宮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
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
皆天也,非人也。
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
“先生止矣。
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篳輅■,若文軒之飾■。
終身■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
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寐,易悟也哉■!”
【注解】
①人子達——猶“人達子”,別人使你顯達。
以下“人子敬”、“人子愛”、“人子庸”、“人之誠”、“人子貴”、“人子富”、“人子利”,句法與此同。
②庸——用。
③■褐——音 shù(樹)。
褐,粗糙的衣服,古代多為貧苦者所服。
④粢糲——粢,音 zī(資),粟米。
糲,音 l(厲),粗米。
粢糲,《釋
ì文》:“蓋謂粗舂粟麥為粢餅食之。”,⑤蓬室— — 猶言茅屋,泛指簡陋的房屋。
⑥粱肉——粱,精美的飯食。
粱肉,指精美的飯菜。
⑦連■——■,棟梁。
連■,棟梁相連,指高大華麗的房屋。
⑧結駟——駟,古代四馬所駕之車,或指一車所駕之四馬。
結駟,車馬互相連結。
⑨熙然——歡笑貌。
⑩愕然——爭辯貌。
■■■——獨行貌。
■舍——通“釋”,消除。
■固——通“姑”,姑且。
■矣——《集釋》:“《藏》本、吉府本、《四解》本、秦刻本皆無‘矣’字,今依北宋本、世德堂本增。”
■貉——音 hé(河)。
又稱“狗獾”,為重要的毛皮獸之一。
■■菽——又作“戎菽”,大豆。
■篳輅——音 b(畢)lù(路),用荊竹樹枝編成的車子,即柴車。
ì
■文軒——軒,古代一種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輕便車,車箱前頂較高,用漆有花紋或加皮飾的席子作障蔽。
文軒,畫有花紋的軒車。
■■然——■,音 yóu(由),舒適自得貌。
■寐——睡眠,本文指迷糊,糊塗。
■悟——《集釋》:“‘悟’,北宋本作‘寤’,《藏》本、世德堂本作‘怛’。”
【譯文】
北宮子對西門子說:“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而別人卻使你顯達;一樣的世家大族,而別人卻尊敬你;相貌也差不多,而別人卻喜歡你;一樣地說話,而別人卻採納你的意見;一樣的做事,而別人卻信任你;一樣的做官,而別人卻重用你;一樣的種田,而別人卻使你富裕;一樣的經商,而別人卻使你發財。
我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糙的飯菜,住的是茅草屋,外出便步行。
你穿的是綉著花紋的絲綢衣服,吃的是精美的飯菜,住的是高大華麗的房屋,外出則車馬成群。
在家庭中,你嬉戲歡笑有不理我的念頭;在朝廷上,你誇誇其談有輕視我的臉色。
請客問候沒有我的份,外出遊玩不和我同行;已經有好多年了。
你自以為仁德超過了我嗎?”西門子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
你做事老碰釘子,我做事總是順利,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證明嗎?你卻說和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北宮子無法回答,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半路上碰到了東郭先生。
東郭先生問:“你是從哪裏回來,獨自行走,且面帶深深的慚愧臉色呢?”北宮子說了上述情況。
東郭先生說:“我可以消除你的慚愧,和你再到西門氏家去問問他。”東郭先生問西門子說:“你為什麽要那麽厲害地侮辱北宮子呢?姑且說說原因吧。”西門子說:“北宮子講他的時代、家族、年齡、相貌、言論、做事都與我相同,而低賤與尊貴、貧苦與富有卻與我不一樣。
我對他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
你做事老碰釘子,我做事總是順利,這恐怕是厚薄不同的證明吧?你卻說你跟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東郭先生說:“你所講的厚薄不過是說才能和仁德的差別,我所講的厚薄與此不同。
北宮子的仁德厚,命運薄,你的命運厚,仁德薄。
你的顯達,不是憑智慧得到的;北宮子的窮困,不是冒昧的過失。
都是天命,而不是人力。
而你卻以德薄命厚自以為了不起,北宮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覺慚愧,都不懂得本來的道理。”西門子說:“先生不要講了。
我不敢再說了。”北宮子回去以後,穿他的粗布衣服,覺得有狐貉裘毛那樣的溫暖;吃他的粗糧大豆,覺得有精美飯菜的味道;住他的茅草屋,像是住在寬廣的大廈中;乘坐他的柴車,像是有華麗雕飾的高大車馬。
終身舒適自得,不知道榮辱在他們那裏還是在自己這裏。
東郭先生聽到後說:“北宮子
已經糊塗很久了,一句話便能醒悟,也是容易醒悟啊!”
【原文】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①,同處于齊,管夷吾事公子糾②,鮑叔牙事公子小白③。
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④。
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⑤,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⑥。
既而公孫無知作亂⑦,齊無君,二公子爭入。
管夷吾與小白戰于莒,道射中小白帶鉤。
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⑧。
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仇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
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
君必舍之⑨!”遂召管仲。
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
桓公禮之⑩,而位于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
任以國政,號曰仲父。
桓公遂霸。
管仲嘗嘆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公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
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知我不羞小節而■名不顯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
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
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
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仇,不得不用。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雲至于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
其為人也■,潔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
使之理國■,上且■乎君,下且逆乎民。
其得罪于君也,將弗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
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
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
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
其于國有不聞也,其于家有不見也。
勿已,則隰朋可。”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
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終;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
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注解】
①鮑叔牙——春秋齊國大夫,以知人著稱。
戚——親近。
②公子糾——齊襄公之弟。
③公子小白——齊襄公與公子糾之弟,後即位為齊桓公,公元前 685—643 年在位,為春秋時第一霸主。
④嫡庶並行——張湛註:“齊傅公母弟夷忡年生公孫無知,僖公愛之,令禮秩同于太子也。”齊僖公為文襄公之父,時齊襄公為太子,名諸兒。
⑤召忽——人名。
《釋文》:“召本作邵。”《史記·齊太公世家》雲:襄公“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
⑥莒——春秋時國名,都城在今山東莒縣。
⑦公孫無知作亂——公孫無知為齊僖公母弟夷仲年之子,僖公愛之,禮秩同于太子,襄公即位後,黜無知秩服,無知怨恨,十二年後,終于殺襄公,自立為齊君。
但不久又被雍林渠丘大夫所殺。
事見《史記·齊太公世家》。
⑧管夷吾被囚——《史記·齊太公世家》:“齊遺魯書曰:‘子糾兄弟,弗忍誅,請魯自殺之。
召忽、管仲,仇也,請得而甘心醢之。
不然,將圍魯。’
魯人患之,遂殺子糾于笙瀆。
召忽自殺,管仲請囚。”
⑨舍——通“釋”。
釋放、赦免。
⑩桓公禮之——《史記·齊太公世家》:“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脫桎梏,齊祓而見桓公。
桓公厚禮以為大夫,任政。”
■高、國——齊國的兩家勢力最大的大夫。
齊桓公能回國即位,因有高、國兩大家族為內應而得以成功。
■賈——音 gǔ(古),作買賣。
古代行商為商,坐商為賈。
■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張湛註:“言病之甚不可復諱而不言也。”盧重玄解:“將死不可諱言。”病病,世德堂本作“病疾”。
楊伯峻雲:“《說文》:‘疾,病也。’‘病,疾加也。’古書凡疾劇皆謂疾病。”“世德堂本作‘病疾’,是其倒文,淺人不察,遽改為‘病病’。”可不諱,王重民:“據張註,則正文‘可不’二字當倒乙。
《管子·戒篇》、《小稱篇》並作‘不可諱’。”
■雲至于大病——王重民:“張氏以‘可不諱雲’;四子為句,因釋雲‘不可復諱而不言也’,亦非是。
‘雲’字當下屬為句。
‘雲’猶‘如’也。
‘雲至于大病’,猶‘如至于大病’也。
說見《釋詞》。”
■其為人也——《集釋》:“‘人’字下之‘也’字依《藏》本增,與下文‘其為人也’一律。”
■理國——王重民:“《庄子·徐無鬼篇》‘理國’作‘治國’,此亦當作‘治’,避諱所改也。
《治要》引正作‘治’。”
■上忘而下不叛——叛,指叛換,又作“畔援”,跋扈。
王重民:“上忘而下不叛,謂于上則忘其高,于下又不自亢也。”
■愧其不若黃帝——王重民:“《治要》引‘愧’下無‘其’字,是也。
《庄子·徐無鬼》、《呂覽·貴公篇》並無,可證。”
■以賢臨人——王重民:“《治要》引上‘人’字下有‘者’字,是也。
此與下文‘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句相對。
下句有‘者’字,則上句本有‘者,字甚明。”
■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陶鴻慶:“‘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當作‘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終’。
如今本,則與上二句意復。”
【譯文】
管夷吾、鮑叔牙兩人交朋友十分親近,都在齊國做事,管夷吾幫助公子糾,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
當時齊國公族的公子被寵幸的很多,嫡子和庶子沒有區別。
大家害怕發生動亂,管仲與召忽幫助公子糾逃到了魯國,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國。
後來公孫無知發動兵亂,齊國沒有君主,兩位公子搶著回國。
管夷吾與公子小白在莒國境內作戰,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帶鉤。
公子小白立為齊君以後,威脅魯國殺死公子糾,召忽也被迫自殺,管夷吾被囚禁。
鮑叔牙對桓公說:“管夷吾很能幹,可以治理國家。”桓公說:“他是我的仇人,希望能殺了他。”鮑叔牙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沒有個人怨恨,而且一個人能盡力為主人做事,也一定能盡力為國君做事,您如果想稱霸為王,非管夷吾不可。
請您一定赦免他!”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國。
魯國把他送了回來,齊國鮑叔牙到郊外迎接,釋放了他的囚禁。
桓公用厚禮對待他,地位在高氏與國氏之上,鮑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
桓公把國政交給管仲,稱他為“仲父”。
桓公終于稱霸于諸侯。
管仲曾感嘆說:“我年輕窮困的時候,曾經與鮑叔一道做買賣,分配錢財時總是多給自己,鮑叔不
認為是我貪婪,知道我貧窮。
我曾替鮑叔出主意而非常失敗,鮑叔不認為是我愚笨,知道時機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
我曾三次做官,三次被國君驅逐,鮑叔不認為是我不好,知道我沒有碰到機會。
我曾三次作戰三次敗逃,鮑叔不認為是我膽小,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顧。
公子糾失敗了,召忽自殺了,我也被囚禁而受恥辱,鮑叔不認為是我無恥,知道我不在乎小節而以不能揚名于天下為恥辱。
生我的人是父母,了解我的人是鮑叔。”這是人們稱道的管、鮑善于結交朋友的事,小白善于任用能人的事。
然而實際上無所謂善于結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
說他們實際上無所謂善于結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並不是說世上有比他們更善于結交朋友、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而是說召忽不是能夠自殺,而是不得不自殺;鮑叔不是能夠推舉賢能,而是不能不推舉賢能;小白不是能夠任用仇人,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
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時候,小白問他,說:“仲父的病已經很重,不能再瞞著你了,如果你的病治不好,那我把國家政事交給誰呢?”管夷吾問:“您想交給誰呢?”小白說:“鮑叔牙可以。”管仲說:“不行,他的為人,是一個廉潔的好人,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當人看待,一聽到別人的過錯,終身也不會忘記。
用他來治理國家,在上面會困擾國君,在下面會違背民意。
他得罪于您,也就不會太久了。”小白問:“那麽誰行呢?”管仲回答說:“不得已的話,隰朋可以。
他的為人,在上面能忘掉自己,在下面能使下屬不卑不亢,對于自己不如黃帝而感到慚愧,對于別人不如自己表示同情。
把仁德分給別人的叫做聖人,把錢財分給別人的叫做賢人。
以為自己賢能而瞧不起別人的人,沒有能得到別人擁護的;自己雖賢能而能尊重別人的人,沒有得不到別人擁護的。
他對于國事有所不聞,對于家事也有所不見。
不得已的話,隰朋還可以。”可見管夷吾並不是要輕視鮑叔,而是不得不輕視他;並不是要重視隰朋,而是不得不重視他。
開始時重視,有可能後來要輕視;開始時輕視,有可能後來要重視,重視與輕視的變化,並不由我自己。
【原文】
鄧析操兩可之說①,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②,作《竹刑》③。
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
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④。
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注解】
①鄧析——(前 545—前 501 年)鄭國人,做過鄭國大夫,是先秦法家的先驅,對後來戰國辯者也有一定影響。
②子產——(?—前 522 年),即公孫僑,公孫成子,鄭國貴族子國之子,名僑,字子產。
鄭簡公十二年(前 554 年)為卿,二十二年(前 543 年)執政,曾把刑書鑄于鼎上。
③竹刑——寫在竹簡上的法律條文。
④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楊伯峻:“‘子產’二字涉上文衍。
‘戮之’即‘誅之’,詞意亦復。
疑‘戮’當作‘拘’。
《御覽》六百二十六引無‘屈之于產執而戮之’八字,乃以其不可解而以意削之,足證其誤久矣。”周克昌:“戮者,當眾羞辱也。”“疑‘戮’當作‘拘’之說,亦純同多餘矣。”
【譯文】
鄧析持模棱兩可的論題,創設沒有結果的詭辯,在子產執政的時候,作了一部寫在竹簡上的法律《竹刑》。
鄭國使用它,多次使子產的政事發生困難,子產隻能屈服。
于是子產便把鄧析抓了起來,並當眾羞辱他,不久就殺了他。
可見子產並不是能夠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鄧析並不是能夠使子產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產並不是能夠誅殺鄧析,而是不得不誅殺他。
【原文】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
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
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①,或死或生,有矣。
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
故曰,窈然無際②,天道自會;漠然無分③,天道自運。
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幹,鬼魅不能欺。
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④,將之迎之⑤。
【注解】
①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生或死有矣——張湛註:“此義之生而更死,之死而更生者也。”陶鴻慶雲:“兩‘不’字衍文,本作‘可以生,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言可以生而或死,可以死而或生也。”
②窈然——幽遠貌。
③漠然——寂靜貌。
④平之寧之——張湛註:“平寧,無所施為。”
⑤將之迎之——將,送往。
迎,迎接。
本文指消失與出現。
【譯文】
應該出生便出生了,這是天的福佑;應該死亡的便死亡了,這也是天的福佑。
應該出生卻沒有出生,這是天的懲罰;應該死亡卻沒有死亡的,這也是天的懲罰。
應該出生的出生了,應該死亡的死亡了,這是有的;應該出生的卻死亡了,應該死亡的卻出生了,這也是有的。
但是出生也好,死亡也好,既不是外物的作用,也不是自己的力量,都是命運決定的。
人們的智慧對它是無可奈何的。
所以說,深遠沒有邊際,天道是自然會聚的;寂靜沒有界限,天道是自然運動的。
天地不能侵犯它,聖明智慧不能幹擾它,鬼魅不能欺騙它,自然的意思是無聲無息就成就了,平常而安寧,時而消失,時而出現。
【原文】
楊朱之友曰季梁。
季梁得病,七日大漸①。
其子環而泣之,請醫。
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②。
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
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疾。
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飢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③。
雖慚,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④,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製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
葯石其如汝何?”
季梁曰:“神醫也,重貺遣之⑤!”俄而季梁之疾自瘳⑥。
【注解】
①漸——張湛註:“漸,劇也。”
②孽——病害。
③非天非鬼——《集釋》:“北宋本、汪本、秦本‘天’作‘夭’。
‘夭’當借為‘妖’,雖可通,但依下文‘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證之,則作‘天,者近是。
今從《藏》本、元本正。”
④湩——音 dòng(凍),乳汁。
⑤貺——音 kuàng(況),賜與。
⑥瘳——音 chōu(抽),病愈。
【譯文】
楊朱的一個朋友叫季梁。
季梁生病,至第七日已病危。
他的兒子們圍繞著他哭泣,請醫生醫治。
季梁對楊朱說:“我兒子不懂事到了這樣厲害的程度,你為什麽不替我唱個歌使他們明白過來呢?”楊朱唱道:“天尚且不認識,人又怎麽能明白?並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
我呀你呀,都不知道啊!醫呀巫呀,難道知道嗎?”他的兒子還是不明白,最後請來了三位醫生。
一位叫矯氏,一位叫俞氏,一位叫盧氏,診治他所害的病。
矯氏對季梁說:“你體內的寒氣與熱氣不調和,虛與實越過了限度,病由于時飢時飽和色欲過度,使精神思慮煩雜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
雖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療。”季梁說:“這是庸醫,快叫他出去!”俞氏說:“你在娘肚子裏就胎氣不足,生下來後奶水就吃不了,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是逐漸加劇的,已經治不好了。”季梁說:“這是一位好醫生,暫且請他吃頓飯吧!”盧氏說:“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從你稟受生命之氣而成形的那一天起,就既有控製你命運的,又有知道你命運的。
葯物針砭能對你怎樣呢?”季梁說:“這是一位神醫,重重地賞賜他!”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
【原文】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
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
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
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語文王曰①:“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②。”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注解】
①鬻熊——張湛註:“鬻熊,文王師也。”
②算——張湛註:“算猶智也。”
【譯文】
生命不是因為尊貴它就能長久存在,身體不是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生命也不是因為輕賤它就能夭折,身體也不是因為輕視它就能孱弱。
所以尊貴它也許不能生存,輕賤它也許不會死亡;愛惜它也許不能壯實,輕視它也許不會孱弱。
這似乎是反常的,其實並不反常,因為它們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壯實、自己孱弱的。
也許尊貴它能夠生存,也許輕賤它會導致死亡;也許愛惜它能夠壯實,也許輕視它會導致孱弱。
這好像是正常的,其實並不正常,它們也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壯實,自己孱弱的。
鬻熊對周文王說:“自己長壽不是人所能增加的,自己短命不是人所減損的,智慧對于生命無可奈何。”老聃對關尹說:“天所厭惡的,誰知道是什麽緣故?”說
的是迎合天意,揣摩利害,不如停止。
【原文】
楊布問曰①:“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②,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
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
令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
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
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
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
真矣愨矣③,奚去奚就④?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黃帝之書》雲:‘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
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
獨住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注解】
①楊布——張湛註:“楊朱弟也。”
②言——俞樾:“‘言’字無義,當從《釋文》作‘訾’。
《管子·君臣上篇》‘吏嗇夫盡有皆程事律’,即此‘訾’字之義。
官秩貴賤必視‘訾程’為難。
‘訾兄弟也’,正與下文‘貴賤父子也,相應。”訾,音 zī,限。
訾程,指人與事的程限,資歷。
③愨——誠篤。
④去就——猶言去留,或去來。
【譯文】
楊布問楊朱說:“這裏有些人,年齡差不多,資歷差不多,才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而長壽與早夭大不相同,尊貴與低賤大不相同,名份與榮譽大不相同,喜愛與憎惡大不相同。
我很不理解。”楊朱說:“古時候的人有句話,我曾把它記了下來,現在告訴你:不知道為什麽這樣而這樣的,這是命運。
現有的一切都糊裏糊塗,紛雜混亂,有的去做了,有的沒有去做,一天天過去,一天天到來,誰能知道其中的緣故?都是命運啊!相信命運的,無所謂長壽與夭亡;相信自然之理的,無所謂是與非;相信心靈的,無所謂困難與順利;相信自然本性的,無所謂安全與危險。
這就叫做都沒有什麽可相信的,都沒有什麽可不相信的。
真實呀,誠信呀,去了哪裏,又回到了哪裏?悲哀什麽,高興什麽?做什麽,不做什麽?《黃帝之書》說:‘德性最高的人坐下來像死了一樣,動起來像機械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麽坐,也不知道為什麽不坐;也不知道為什麽動,也不知道為什麽不動。
也不因為大家都來觀看而改變情態與形貌,也不因為大家都不來觀看而下改變他的情態與形貌。
獨自去,獨自來,獨自出,獨自入,誰能阻礙他?”
【原文】
墨■①、單至②、嘽咺③、憋懯④四人相與遊于世,胥如志也⑤。
窮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
巧佞、愚直、婩斫⑥、便闢⑦四人相與遊于世,胥如志也。
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
■■⑧、情露⑨、■極⑩、凌誶■四人相與遊于世,胥如志也。
窮年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
眠■■、■諉■勇敢、怯疑四人相與遊于世,胥如志也。
窮年不相譴發,自以行無戾也■。
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人相與遊于世,胥如志也。
窮年不
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
此眾態也,其貌不一,而鹹之于道,命所歸也。
【注解】
①墨■——■,音 chī(痴),欺詐無賴貌。
又作“■■”。
盧重玄解:“默詐佯愚之狀。”《釋文》引《方言》:“墨■,江灘之間謂之無賴。”《廣雅·釋詁》二:“■■,欺也。”
②單至——單,張湛註:“音戰。”單至,盧重玄解:“輕動之狀。”
③■■——音 chǎn(產)xuān(喧),迂緩貌。
盧重玄解:“迂緩之狀。”
④憋■——音 biē(鱉)fū(夫),急速貌。
又作“憋■”。
張湛註:“此皆默詐、輕發、迂緩、急速之貌。”
⑤胥早如志也——《釋文》:“胥,相也。
如,隨也。
謂各從其志。”
⑥■斫——音 nüè(虐)zhuó(酌),張湛註:“不解悟之貌。”
⑦便闢——善于逢迎諂媚。
⑧■■——音 qiāo(敲)yá(牙),陰險狡猾貌。
盧重玄解:“頑戾強■之狀也。”《文選·左思吳都賦》李善註:“《方言》,■,獪也。”
⑨情露——重玄解:“不隱之狀也。”《釋文》:“情露,無所隱藏。”
⑩■極——■,音 jiǎn(簡)。
■極,說話口吃不暢貌。
盧重玄解:“訥澀之狀也。”
■凌誶——誶,音 su(歲),凌誶,凌辱罵人貌。
盧重玄解:“尋間語
ì責之狀也。”《釋文》雲:“凌誶,謂好陵辱責罵人也。”
■眠■——■,音 tiǎn(舔)。
眠■,張湛註:“不開通之貌。”盧重玄解:“無精採之狀也。”《釋文》作“■■,雲:“《方言》:■■,欺慢之語也。
郭璞雲:謂以言相輕蚩弄也。
又不開通貌。”與■諉相對,當為欺慢貌。
■■諉——鈍滯貌。
《釋文》雲:”鈍滯也。”張湛註:“■諉,煩重之貌。”盧重玄解:“並煩重之貌。”
■自以行無戾也——盧重玄解:“各自以為適宜得中之道也。”《釋文》:“無戾,無違戾也。”
■多偶——盧重玄解:“和同之狀也。”《釋文》雲:“多偶,謂多與人相和諧也。”
■乘權——《釋文》:“乘權,謂乘用權勢也。”
■隻立——《釋文》:“隻立,獨孤自立。”
■顧眄——回視。
【譯文】
墨■、單至、■■、憋■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通報情況,自以為智慧十分深湛。
巧佞、愚直、■斫、便闢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告訴道木,自以為技巧十分精微。
■■、情露、■極、凌誶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啓迪開悟,自以為一切本領部獲得了。
眠■、■諉、勇敢、怯疑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批評啓發,自以為行為沒有一點差錯。
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檢查回顧,自以為一切都適合時宜。
這許多情態,它們的表現雖然不一樣,卻都走向了自然之道,這是命運的歸宿。
【原文】
佹佹成者①,俏成也②,初非成也。
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
故迷生于俏,俏之際昧然。
于俏而不昧然,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
信命者于彼我無二心。
于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③、背權面隍亦不墜僕也④。
故曰:死生自命也,貧窮自時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
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
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⑤,亡亦中。
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
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則全而亡喪。
亦非知全,亦非知喪。
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注解】
①佹佹——音 guǐ(鬼),出于偶然,不是自己所能為的。
②俏成也——俏,通“肖”,相似。
楊伯峻:“‘俏成’下疑有‘者’字,方與下文句法一律。
《六書故》八引正作‘俏成者也’。”
③揜——音 yǎn(掩),掩蓋。
④背坂面隍——《釋文》“背坂”作“背城”,當從之。
城為城牆,隍為護城壕,城隍相對而言,正合文意。
⑤中——《釋文》:“中,半也。
下同。”
【譯文】
因偶然而成功的,好像是成功了,實際上並沒有成功。
因偶然而失敗的,好像是失敗了,實際上並沒有失敗。
所以迷惑發生在相似上,近似的時候最容易糊塗。
在近似的時候而不糊塗,就不懼怕外來的災禍,不慶幸內在的幸福;順應時勢而行動,順應時勢而停止,靠聰明才智是無法明白的。
相信命運的人對于成功與失敗沒有不同的心情。
對于成功與失敗有不同心情的人,比不上捂住眼睛、塞住耳朵、背對著城牆、面朝城壕也不會墜落下來的人。
所以說:死亡與生存來自命運,貧苦與窮困來自時勢。
埋怨短命的,是不懂得命運的人;埋怨貧窮的,是不懂得時勢的人,碰上死亡不懼怕,身居貧窮不悲傷,這是懂得命運、安于時勢的人。
如果叫足智多謀的人計算利害,估量虛實,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失去的也有一半。
那些缺智少謀的人不計算利害,不估量虛實,不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所失去的也有一半。
這樣看來,計算與不計算,估量與不估量,揣度與不揣度,有什麽不同呢?隻有無所計算,才是無所不計算,才能完全成功而沒有喪失。
並不是心中知道要完全成功,也不是心中知道要喪失。
一切都是自己完成,自己消亡,自己喪失。
【原文】
齊景公遊于牛山①,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②?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③?”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④,駑馬■車可得而乘也⑤,且猶不欲死,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于旁⑥。
公雪涕而顧晏子曰⑦:“寡人今日之遊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⑧,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庄公、靈公將常守之矣。
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⑨,唯事之恤⑩,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
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
臣見此二者,
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慚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注解】
①齊景公——春秋時齊國國君,名杵臼,公元前 547—前 490 年在位。
牛山——在今山東臨淄縣南十裏。
②滴滴——《釋文》:“滴滴或作滂滂,流蕩貌。”
③之何——盧文■:“《韓詩外傳》‘之何’作‘何之’。”
④疏——《集釋》:“北宋本‘疏’作‘跪’,汪本從之,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
⑤駑馬■車——駑馬,能力低下的馬。
■車,《釋文》:“■當作堆。
《晏子春秋》及諸書皆作堆車,謂編木為之。”即竹木所編之年,為士與庶人所乘。
⑥晏子——(?—前 500 年),春秋時齊國大夫,字平仲,夷維(今山東高密)人。
繼父任齊卿,歷仕靈公、庄公、景公三世。
⑦雪——擦試。
⑧使賢者常守之——以下文“使有勇者而常守之”例,此句脫一“而”字。
楊伯峻雲:“‘而常守之’,猶言‘能常守之’。
而、能古音同,故可通假。”
⑨蓑笠——指蓑衣和鬥笠,一種草編或竹編的雨具。
⑩恤——憂慮。
■行假——張湛註:“行假當作何暇。”王重民:“行假,《韓詩外傳》作‘何暇’。”
【譯文】
齊景公在牛山遊覽,向北觀望他的國都臨淄城而流著眼淚說:“真美啊,我的國都!草木濃密茂盛,我為什麽還要隨著時光的流逝離開這個國都而去死亡呢?假使古代沒有死亡的人,那我將離開此地到哪裏去呢?”史孔和梁丘據都跟著垂淚說:“我們依靠國君的恩賜,一般的飯菜可以吃得到,一般的車馬可以乘坐,尚且還不想死,又何況我的國君呢!”晏子一個人在旁邊發笑。
景公揩幹眼淚面向晏子說:“我今天遊覽覺得悲傷,史孔和梁丘據都跟著我流淚,你卻一個人發笑,為什麽呢?”晏子回答說:“假使賢明的君主能夠長久地擁有自己的國家,那麽太公、桓公就會長久地擁有這個國家了;假使勇敢的君主能夠長久地擁有自己的國家,那麽庄公、靈公就會長久地擁有這個國家了。
這麽多君主都將擁有這個國家,那您現在就隻能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站在田地之中,一心隻考慮農活了,哪有閒暇想到死呢?您又怎麽能得到國君的位置而成為國君呢?就是因為他們一個個成為國君,又一個個相繼死去,才輪到了您,您卻偏要為此而流淚,這是不仁義的。
我看到了不仁不義的君主,又看到了阿諛奉承的大臣。
看到了這兩種人,我所以一個人私下發笑。”景公覺得慚愧,舉起杯子自己罰自己喝酒,又罰了史孔、梁丘據各兩杯酒。
【原文】
魏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①。
其相室曰②:“公之愛子③,天下無有。
令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常無子④,無子之時不憂。
令子死,乃與向無子同,臣奚憂焉?”
【注解】
①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王叔岷:“《御覽》五一八、《記纂淵海》四八、五一,《事文類聚·後集》七,《合璧事類·前集》三二,引‘者’下並有‘年四十’二字。
‘其子死而不憂’,並作”有一子,喪之而不憂’。”
②相室——管家。
《戰國策·秦策》註:“相寶,家臣之長,猶諸侯相國也。”
③公之愛子——楊伯峻:“《御覽》五一八引‘子’下有‘也’字。”
④常——盧文■:“常,當作‘嘗’。”
【譯文】
魏國有個叫東門吳的人,他兒子死了卻不憂愁。
他的管家說:“您對兒子的憐愛程度,天下是找不到的。
現在兒子死了卻不憂愁,為什麽呢?”東門吳說:“我過去沒有兒子,沒有兒子的時候並不憂愁。
現在兒子死了,就和過去沒有兒子的時候一樣,我有什麽可憂愁的呢?”
【原文】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
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譯文】
農民趕赴時令,商人趨求利潤,工人講究技術,仕人追逐權勢,這是時勢使他們這樣的。
但農民有水旱之災,商人有得失之時,工人有成功與失敗之別,仕人有順利與挫折之殊,這是命運使他們這樣的。
說符
【原文】
子列子學于壺丘子林。
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①,形直則影正。
然則在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
此之謂持後而處先。
關尹謂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
名也者,響也;身也者②,影也。
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③;慎爾行,將有隨之。
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度在身,稽在人。
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
湯武愛天下,故王④;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
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上不由門,行不從徑也。
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伸農、有炎之德⑤,稽之虞⑥、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
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
幸哉餘未汝語也。
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
強食靡角⑦,勝者為製⑧,是禽獸也。
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
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注解】
①枉——彎曲。
②身也者——王叔岷:“‘身’當作‘行’,下文‘慎爾行,將有隨之’,即承此言。”“《御覽》四百三十引《屍子》作‘行者影也’,可為旁證。”
③和之——《集釋》:“‘和’,北宋本作‘知’,汪本從之,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
④故王——《集釋》:“‘故王’,北宋本作‘茲王’,汪本從之,今從各本正。”
⑤有炎——即炎帝,傳說中上古姜姓部落首領。
一說炎帝即神農氏。
⑥虞——有虞氏,即舜。
⑦靡——通“摩”。
⑧勝者為製——《御覽》四百二十一引作“勝者為利”。
【譯文】
列子向壺丘子林學習。
壺丘子林說:“你如果懂得怎樣保持落後,就可以和你談怎樣保住自身了。”列子說:“希望能聽你說說怎樣保持落後。”壺丘子林說:“回頭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了。”列子回頭看他的影子:身體彎曲,影子便彎曲;身體正直,影子便正直。
那麽,影子的彎曲與正直是隨身體而變化的,根源不在影子自身;自己的屈曲與伸直是隨外物而變化的,根源不在我自己。
這就叫保持落後卻處于前列。
關尹對列子說:“說話聲音好聽,回響也就好聽;說話聲音難聽,回響也就難聽。
身體高大,影子就高大;身體矮小,影子就矮小。
名聲就像回響,行為就像影子。
所以說:謹慎你的言語,就會有人附和;謹慎你的行為,就會有人跟隨。
所以聖人看見外表就可以知道內裏,看見過去就可以知道未來,這就是為什麽能事先知道的原因。
法度在于自身,稽考在于別人。
別人喜愛我,我一定喜愛他;別人厭惡我,我一定厭惡他。
商湯王、周武王愛護天下,所以統一了天下;夏桀王、商紂王厭惡天下,所以喪失了天下,這就是稽考的結果。
稽考與法度都很明白卻不照著去做,就好比外出不通過大門,行走不順道路一樣。
用這種方法
去追求利益,不是很困難嗎?我曾經了解過神農、有炎的德行,稽考過虞、夏、商、周的書籍,研究過許多禮法之士和賢能之人的言論,知存亡廢興的原因不是由于這個道理的,從來沒有過。”嚴恢說:“所以要學習道義的目的在于求得財富。
現在得到了珠寶也就富了,還要道義幹什麽呢?”列子說:“夏桀、商紂就是由于重視利益而輕視道義才滅亡的。
幸運啊!我沒有告訴你。
人如果沒有道義,隻有吃飯而已,這是雞狗。
搶著吃飯,用角力相鬥,勝利的就是宰製者,這是禽獸。
已經成為雞狗禽獸了,卻想要別人尊敬自己,是不可能得到的。
別人不尊敬自己,那危險侮辱就會來到了。”
【原文】
列子學射中矣,請于關尹子。
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
三年,又以報關尹子。
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
守而勿失也。
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
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譯文】
列子學習射箭能射中目標了,便向關尹子請教。
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麽能射中嗎?”列子回答說:“不知道。”關尹子說:“還不行。”列子回去繼續練習。
三年以後,又把練習情況報告了關尹子。
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麽能射中嗎?”列子說:“知道了。”關尹子說:“可以了,記住,不要忘掉它。
不僅射箭如此,治理國家與修養身心也都是這樣。
所以聖人不考察存亡現象而考察為什麽存亡的原因。”
【原文】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
故不班白語道①,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②。
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
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
故治國之難在于知賢而不在自賢。”
【注解】
①班白——同“斑白”,頭發花白。
②故自奮則人莫之告——陶鴻慶:“‘自奮’上奪‘自驕’,二字。
‘自驕自奮’承上‘色盛者驕,力盛者奮’而言,張註雲:‘驕奮者雖告而不受’,是其所見本不誤。”
【譯文】
列子說:“氣色強盛的人驕傲,力量強盛的人奮勇,不可以和他談論道的真諦。
所以頭發沒有花白就談論道,必然出毛病,又何況行道呢?所以自己奮勇,便沒有人再教他。
沒有人教他,那就孤獨沒有幫助了。
賢明的人任用別人,因而年紀老了也不衰弱,智力盡了也不昏亂。
所以治理國家的困難在于認識賢人而不在于自己賢能。”
【原文】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①,三年而成。
鋒殺莖柯②,毫芒繁澤③,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
此人遂以巧食宋國。
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
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注解】
①楮——音 chú(楚),木名。
②鋒殺——楊伯峻:“‘鋒’,《韓非子》作‘豐’。
王先慎雲:‘作豐是。
豐殺謂肥瘦也。’”一說指葉之尖端。
柯——樹枝。
③繁澤——澤,指光澤。
《淮南子·泰族訓》作“顏澤”,謂顏色光澤。
【譯文】
宋國有個人給他的國君用玉做成楮樹葉子,三年做成了。
葉子的肥瘦、葉莖和樹枝、毫毛與小刺、顏色與光澤,亂放在真的楮樹葉子中便分辨不出來。
這個人于是憑著他的技巧在宋國生活。
列子聽說這事,說:“假使天地間生長的萬物,三年才長成一片葉子,那樹木有枝葉的就太少了。
所以聖人依靠自然的生化而不依靠智慧技巧。”
【原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
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①:“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唐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
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
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②:“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
令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③,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④,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注解】
①鄭子陽——楊伯峻:“《呂覽·觀世篇》高註雲:子陽,鄭相也。
一曰鄭君。”
②望之——王重民:“‘之’字衍文。
《漢書·汲黯傳》:‘黯褊心不能無稍望。’師古曰:‘望,怨也。’其妻怨望,故拊心。
《呂覽·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並無‘之’字可證。
《庄子·讓王篇》有‘之’字肯,疑亦後人據《列子》誤增也。”
③過——《集釋》:“‘過’,各本作‘遇’。
與《釋文》本合,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適本,其義較長。”
④卒——終。
【譯文】
列子窮困,容貌有飢餓之色。
有人對鄭國宰相子陽說:“列御寇是個有道德學問的人,住在您的國家裏而受到窮困,您難道不喜歡有道之士嗎?”鄭子陽立即命令官吏給列子送去糧食。
列子出來接見使者,兩次拜謝並拒絕接受,使者隻好走了。
列子進屋後,他的妻子拍著胸脯埋怨說:“我聽說做有道德學問的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佚快樂。
現在我們挨餓,君王派人來給你送糧食,你卻不接受,難道不是我們的命嗎?”列子笑著對她說:“君王不是自己知道我的,而是根據別人的話才送給我糧食的;等到他要加罪于我時,又會根據別人的話去辦,這就是我所以不接受的原因。”後來,百姓們果然作亂殺掉了子陽。
【原文】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
好學者以術幹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
好兵者之楚,以法幹楚王,王悅之①,以為軍正②。
祿富其家,爵榮其親。
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于貧。
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趨之方③。
二子以實告孟氏。
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于秦王。
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所務兵食而已。
苦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④。
其一子之衛,以法幹衛侯。
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
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擾之,是求安之道。
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
若全而歸之,適于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
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⑤。
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
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
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
投隙抵時,應事無方。
屬乎智。
智苟不足⑥,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溫容,曰:“吾知之矣。
子勿重言。”
【注解】
①王悅之——王重民:“《御覽》六百四十八引‘王’上有‘楚’字,是也。
上文‘以術幹齊侯,齊侯納之’句法相同。”
②軍正——軍隊中掌握法律的官職。
③請——《集釋》:“北宋本、秦刻盧解本、汪本‘請’作‘謂’,今從吉府本正。”
④宮而放之——宮,閹割。
放,驅逐。
⑤讓——責讓,責備。
⑥不——《集釋》:“北宋本無‘不’字,汪本從之,今依《道藏》各本、吉府本、元本、世德堂本增。”
【譯文】
魯國的施氏有兩個兒子,一個愛好學問,一個愛好打仗。
愛好學問的用仁義學術去勸齊侯,齊侯接納了他,用他做各位公子的老師。
愛好打仗的到了楚國,用作戰方法去勸楚王,楚王很高興,用他做軍正的官。
俸祿使全家富裕起來,爵位使親人榮耀起來。
施氏的鄰居孟氏同樣有兩個兒子,所學的東西也相同,卻被貧困所窘迫。
羨慕施氏的富有,便去請教上進的方法。
這兩人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孟氏。
于是孟氏的一個兒子到了秦國,用仁義學說勸秦王。
秦王說:“現在各國諸侯用武力競爭,所做的不過是征集兵士與糧食罷了。
如果用仁義來治理我的國家,便是滅亡的道路。”于是施以宮刑並驅逐了他。
另一個兒子到了衛國,用作戰方法去勸衛侯。
衛侯說:“我國是個弱小的國家,卻夾在大國之中。
對大國我順服,對小國我安撫,這是求得平安的方法。
如果依靠兵權,滅亡也就很快了。
如果讓你保全身體回去,到了別的國家,那麽我國的禍患就不輕了。”于是砍斷他的腳,送回到了魯國。
回家以後,孟氏的父子捶胸頓足責罵施氏。
施氏說:“凡是適合時宜的人便昌盛,違背時宜的人便滅亡。
你們的道理與我們相同,而結果卻與我們不同,是違背時宜的緣故,不是行為的錯誤。
而且天下的道理沒有長久是對的,事情沒有長久是錯的。
以前所用的方法,今天有可能拋棄;今天所拋棄的方法,以後有可能使用。
這種用與不用,沒有一定的是非。
抓住機會,適應時宜,處理事情不用固定的方法,這要依靠智慧。
如果智慧不夠,即使博學像孔丘,計謀如呂尚,到什麽地方而不窮困呢?”孟氏父子一下子明白了,不再怨恨,說:“我明白了,你不要再說了。”
【原文】
晉文公出會①,欲伐衛。
公子鋤仰天而笑。
公問何笑。
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
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
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
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②。
【注解】
①晉文公——春秋時晉國國君,名重耳,公元前 636—前 628 年在位。
②鄙——邊境地區。
【譯文】
晉文公出去參加盟會,要討代衛國。
公子鋤抬頭大笑。
文公問他笑什麽。
他說:“我笑我的鄰居有個人送他的妻子到別人家,路上見到一個採摘桑葉的婦女,高興地和她攀談起來。
但回頭看看他的妻子,也有人在和她打招呼。
我偷笑的就是這件事。”文公明白了他的話,于是停止了行動。
率領軍隊回國,還沒到國都,已經有人在攻伐晉國北部邊境地區了。
【原文】
晉國苦盜。
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①,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
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
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②:“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③。”遂共盜而殘之④。
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
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若莫舉賢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于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注解】
①貌——《集釋》:“‘貌’本作‘眼’,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正。
《御覽》四百九十九引亦作‘貌’。”
②趙文子——即趙武,又稱趙孟,春秋時晉國大夫,曾執晉國政。
③吾所窮者——王重民:“《御覽》四百九十九引‘所’下有‘以’字,是也。”
④盜而殘之——張湛註:“殘,賊殺之。”
【譯文】
晉國苦于強盜太多。
有一個叫郄雍的人,能看出強盜的相貌,看他們的眉目之間,就可以得到他們的真情。
晉侯叫他去查看強盜,千百人中不會遺漏一個。
晉侯大為高興。
告訴趙文子說:“我得到一個人,全國的強盜都沒有了,何必用那麽多人呢?”文子說:“您依仗窺伺觀察而抓到強盜,強盜不但清除不盡,而且郄雍一定不得好死。”不久一群強盜商量說:“我們所以窮困的原因,就是這個郄雍。”于是共同抓獲並殘殺了他。
晉侯聽說後大為驚駭,立刻召見文子,告訴他說:“果然像你所說的那樣,郄雍死了。
但收拾強盜用什麽方法呢?”文子說:“周時有俗話說:‘眼睛能看到深淵中遊魚的人不吉祥,心靈能估料到隱藏著的東西的人有災殃。’況且您要想沒有強盜,最好的辦法是選拔賢能的人並重用他們,使上面的政教清明,下面的好風氣流行,老百姓有羞恥之心,那還有誰去做強盜呢?”于是任用隨會主持政事,而所有的強盜都跑到秦國去了。
【原文】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
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裏,魚鱉弗能遊,重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①。
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裏,魚鱉弗能遊,黿鼉弗能居也。
意者難可以濟乎?”
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
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
忠信錯吾軀于波流②,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注解】
①厲——《釋文》:“厲,涉水也。”
②忠信錯吾軀——俞樾:“‘忠信錯吾軀于波流’,‘忠信’字涉上句衍。”錯,音 cù(醋),通“措”,安置。
【譯文】
孔子從衛國到魯國去,在河堤上停住馬車觀覽。
那裏有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裏遠,魚鱉不能遊動,黿鼉不能居住,卻有一個男人正準備渡過去。
孔子派人沿著水邊過去製止他,說:“這裏的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裏遠,魚鱉不能遊動,黿鼉不能居住。
想來很難渡過去吧?”那男人毫不在乎,于是渡過河去,從水中鑽了出來。
孔子問他說:“真巧妙啊!有道術嗎?所以能鑽入水中又能鑽出來,憑的是什麽呢?”那男人回答說:“我開始進入水中時,事先具有忠信之心;到我鑽出水面的時候,又跟著使用忠信之心。
忠信把我的身軀安放在波濤中,我不敢有一點私心,我所以能鑽進去又鑽出來的原因,就是這個。”孔子對弟子們說:“你們記住:水都可以以忠信誠心而用身體去親近它,又何況人呢!”
【原文】
白公問孔子曰①:“人可與微言乎②?”孔子不應。
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③,易牙嘗而知之④。”白公曰:“人固不可與微言乎⑤?”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
爭魚者孺⑥,逐獸者趨,非樂之也。
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
夫淺知之所爭者未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注解】
①白公——名勝。
張湛註:“白公,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也。
其父為費無極所譖,出奔鄭,鄭人殺之。
勝欲令尹子西、司馬子期伐鄭。
許而未行,晉代鄭,子西、子朗將救鄭。
勝怒曰:‘鄭人在此,仇不遠矣。’欲殺子西、子期,故問孔子。
孔子知之,故不應。”
②微言——盧重玄解:“微言者,密言也,令人不能知也。”③淄涌之合——淄,水名,在今山東省內。
澠,音 shéng(繩),水名,故道在今山東省內。
據說淄水與涌水的味道不同,合在一起則更難于辨別。
④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于辨別滋味,曾以滋味說桓公,甚見親幸。
⑤固——《集釋》:“‘固’,北宋本、汪本、《四解》本作‘故’。
王重民曰:《道藏》白文本、吉府本、《淮南·道應篇》、《御覽》五十八引‘故’並作‘固’。
伯峻案:作‘固’者是,今正。”
⑥濡——沾濕。
【譯文】
白公問孔子說:“人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不回答。
白公又問道:“如果把石頭投入水中,怎麽樣?”孔子說:“吳國善于潛水的人能把它取出來。”白公又問:“如果把水投入水中,怎麽樣?”孔子說:“淄水與澠
水合在一起,易牙嘗一嘗就能辨出來。”白公說:“人本來就不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說:“為什麽不可以?但隻有懂得語言的人才能這樣說吧!所謂懂得語言的人,是指不用語言來表達意思的人。
爭搶魚蝦的沾濕一身,追逐野獸的跑痛雙腿,並不是樂意這樣幹的。
所以最高的語言是不用語言,最高的作為是沒有作為。
那些知識淺薄的人所爭論的都是些枝微未節。”白公不能阻止自己叛亂的念頭。
終于死在浴室中。
【原文】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①,勝之,取左人、中人②,使遽人來謁之③。
襄子方食而有憂色。
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汪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而不終朝④,日中不須臾。
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于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
勝非其難者也;持之⑤,其難者也。
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
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
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⑥,而不肯以力聞。
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⑦,而不肯以兵知。
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
【注解】
①趙襄子——即趙無恤,春秋末年晉國大夫,趙鞅之子。
他與韓、魏台謀,滅智伯,三分晉地。
新稚穆子——張湛註:“穆子,襄子家臣新稚狗也。”翟——音 d(敵),張湛註:“翟,鮮虞也。”鮮虞為春秋國名,後改稱中山
í國,國都在今河北正定縣西北四十裏新市城。
②左人、中人——張湛註:“左人、中人,鮮虞二邑名。”
③使遽人來謁之——張湛註:“遽,傳電。
謁,告也。”
④飄風——旋風,暴風。
⑤持——守。
⑥拓國門之關——張湛註:“拓,舉也。
孔力能舉門關而力名不聞者,不用其力也。”門關,即門閂,門上的橫插,⑦公輸般服——張湛註:“公輸般善為攻器,墨子設守能卻之,為般所服。”
【譯文】
趙襄子派新稚穆子攻打翟人,打敗了他們,奪取了左人、中人兩個城邑,派信使回來報捷。
襄子正在吃飯,聽到後面帶愁容。
旁邊的人問:“一個早晨就攻下了兩個城邑,這是大家都高興的事,現在您卻有愁容,為什麽呢?”襄子說:“江河的潮水再大也不過三天便退,暴風驟雨不到一個早晨便停,太陽正中不一會兒便斜。
現在趙家的德行沒有積累什麽恩澤,一個早晨就有兩個城邑被攻下,敗亡大概要到我這裏了吧!”孔子聽到後說:“趙氏大概要昌盛了吧!憂愁所以能昌盛,高興所以會敗亡。
勝利並不是艱難的事情,保持勝利才是艱難的事情。
賢明的君主以憂愁來保持勝利,因而他的幸福傳到了後代。
齊、楚、吳、越都曾取得過勝利,但最終卻滅亡了,就是因為不懂得保持勝利的緣故。
隻有有道德的君主才能保持勝利。”孔子的力氣能夠舉起國都城門的門閂,卻不願意以力氣去出名。
墨子進行防守與進攻,連公輸班都佩服,卻不願意以用兵去出名。
所以善于保持勝利的人,總是以強大表現為弱小。
【原文】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
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
孔子日:“此吉祥也,以薦上帝①。”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
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後合②,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
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
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
其後楚攻宋,圍其城③,民易子而禽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④。
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
及圍解而疾俱復。
【注解】
①薦——進獻,指祭祀。
②■——音 wǔ(午),又讀 wù(務),違背。
③圍——《集釋》:“‘圍’,北宋本作‘國’,汪本從之,今從《藏》本、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
④太半——大半,過半。
【譯文】
宋國有個好行仁義的人,三代都不懈怠。
家中的黑牛無緣無故地生下了白牛犢,便去詢問孔子。
孔子說:“這是好的預兆,可以用它來祭祀上帝。”過了一年,他父親的眼睛無緣無故地瞎了,家中的黑牛又生下了白牛犢,他父親又叫兒子去詢問孔子。
兒子說:“上次問了他以後你的眼睛瞎了,再問他幹什麽呢?”父親說:“聖人的話先相反後吻合,這事還沒有最後結果,姑且再問問他。”兒子又去詢問孔子。
孔子說:“這是好的預兆。”又叫他祭祀上帝。
兒子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說:“按孔子的話去做。”過了一年,兒子的眼睛也無緣無故地瞎了。
後來楚國攻打宋國,包圍了宋國的都城,老百姓交換兒子殺了當飯吃,剔下骨頭當柴燒,青壯年都上城作戰,死亡的人超過了一半。
這父子兩人因眼瞎都逃避了作戰。
等到包圍解除後,眼睛又都恢復正常。
【原文】
宋有蘭子者①,以技于宋元②。
宋元召而使見。
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③,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
元君大驚,立賜金帛。
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④,聞之,復以幹元君。
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幹寡人者,技無庸⑤,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
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⑥,經月乃放。
【注解】
①蘭子——蘇時學:“今世俗謂無賴子為爛仔,其義疑本于此。”《釋文》:“《史記》雲:‘無符傳出入為闌。’應劭曰:‘闌,妄也。’此所謂闌子者,是以技妄遊者也,疑蘭字與闌同。”任大椿:“蘭、闌古多通用。”②宋元——此句之“宋元”與下句之“宋元”,“元”字下均應有“君”子,以下文三稱“元君,’可證。
王重民:“《類聚》六十、《御覽》三百四十四、又四百八十三引‘宋元’下並有‘君’字。”王叔岷:“《書鈔》一二二、《六帖》三三、六一,《御覽》五六九引亦並有‘君’字。”
③脛——小腿。
④燕戲——戲術。
其技如燕子輕捷如飛。
⑤庸——用。
⑥擬——《集釋》:“北宋本脫‘擬’字,汪本從之,今從各本增。”
【譯文】
宋國有個會雜耍技藝的人,用雜技求見宋元君。
宋元君召見了他。
他的技藝是用兩根有身長兩倍的木杖捆綁在小腿上。
時而快走,時而奔跑,又用七把劍迭相拋出,有五把劍常在空中。
元君大為驚喜,立即賞賜給他金銀布帛。
又有一個會雜耍技藝的人,能夠像燕子一樣輕捷如飛,聽說了這件事後,又用他的枝藝來求見元君。
元君大怒說:“前不久有個用奇異的技藝來求見我的人,那技藝毫無實用價值,恰好碰上我高興,所以賞賜了金銀布帛。
他一定是聽說了這件事以後來的,也希望得到我的賞賜。”于是把那個人抓了起來準備殺掉,過了幾個月才釋放。
【原文】
秦穆公謂伯樂曰①:“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②;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③。
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
臣有所與共擔■薪菜者④,有九方皋⑤,此其于馬非巨之下也⑥,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
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⑦。”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⑧。”使人往取之,牡而驪⑨。
穆公不說⑩。
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
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
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
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注解】
①秦穆公——春秋時秦國國君。
公元前 659—前 621 年在位,先後攻滅十二國,稱霸西戎,伯樂——姓孫,名陽,春秋時秦國善于相馬者。
伯樂本為天上星辰之名,掌天馬,孫陽善識馬,故稱之為伯樂。
②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王重民:“《類聚》九十三引‘可’下有‘以’字,是也。
《淮南·道應篇》同。”
③絕塵弭■——絕塵,腳不沾塵土,形容賓士得很快,弭,音 mǐ(米),停止,消除。
■,同“轍”,音 zhé(哲),車輪碾過的痕跡。
弭轍,指拉車的馬賓士極快,看不見車輪碾過的痕跡。
④擔■薪菜——■,音 mò(末),繩索。
薪菜,柴草。
⑤九方皋——人名,姓九方,名皋,⑥此——《集釋》:“‘此’,各本作‘比’,《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作‘此’,《淮南子》亦作‘此’。”“此處當作‘此’,不當作‘比’,今依《道藏》白文本訂正。”
⑦沙丘——地名,在河北平鄉縣東北。
⑧牝——雌性動物。
⑨牡而驪——牡,雄性動物。
驪,純黑色的馬。
⑩說——通“悅”。
■子所使求馬者——王叔岷:“《藝文類聚》九三、《事類賦》二一、《御覽》八九六,《記纂淵海》九八、《事文類聚·後集》三八引‘子’下並有‘之’字,《淮南子·道應篇》同,當從之。”
■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吉也——張湛註:“言其相馬之妙乃如此也,是以勝臣千萬而不可量。”盧重玄解:“皋之相馬,相其伸,不相其形也。”
■而——《集釋》:“北宋本、汪本、《四解》本無‘而’字,《御覽》八百九十六、《類聚》九十三引同,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吉府本、世德堂本增。
《藝文類聚》九三、《埤雅》十五、《事文類聚·後集》三八、《韻府群玉》二、《天中記》五五、《經濟類篇》九八引並有‘而’字。”
■乃有貴乎馬者也——張湛註:“言皋之此術豈止于相馬而已,神明所得,必有貴于相馬者,言其妙也。”
【譯文】
秦穆公對伯樂說:“你的年紀大了,你們家族中有可以用來相馬的嗎?”伯樂回答說:“良馬可以從形狀、容貌、筋骨看出來;至于天下之馬,好像滅絕了,好像隱沒了,好像消亡了,好像丟失了,像這樣的馬,跑起來沒有塵土,沒有車轍。
我的兒子都是下等人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良馬,卻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天下之馬。
我有一個一道挑擔予賣柴草的伙伴,叫九方皋,這個人對于相馬下在我之下,請您接見他。”穆公接見了他,派他巡行求馬,三個月以後回來報告說:“已經找到了,在沙丘那兒。”穆公問:“什麽樣的馬?”九方皋回答道:“母馬,黃色的。”穆公派人去取這匹馬,卻是一匹公馬,純黑色的,穆公不高興,召見伯樂並對他說:“你派去找馬的人太差了,顏色、公母都不能知道,又怎麽能知道馬的好壞呢?”伯樂長嘆了一口氣說:“竟然到了這種程度嗎?這就是他比我強千萬無數倍的原因啊!像九方皋所觀察的,是馬的天機,得到了馬的精華而忘掉了馬的粗相,進入了馬的核心而忘掉了馬的外表;見到了他所要見的,沒有見到他所不要見的;看到了他所要看的,遺棄了他所不要看的。
像九方皋這樣看相的人,則有比相馬更寶貴的東西。”那匹馬到了,果然是一匹天下少有的好馬。
【原文】
楚庄王問詹何日①:“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國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
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注解】
①楚庄王——春秋時楚國國君,公元前 613—前 591 年在位,曾大敗晉軍,使魯、宋、鄭、陳等國歸附,成為霸主。
詹何——張湛註:“詹何,蓋隱者也。”
【譯文】
楚庄王問詹何說:“治理國家應該怎樣?”詹何回答說:“我知道修養身心,不知道治理國家。”楚庄王說:“我能成為祀奉宗廟社稷的人,希望學到怎樣保持它的辦法。”詹何回答說:“我沒有聽說過身心修養好了而國家反而混亂的事,又沒有聽說過身心煩亂而能把國家治理好的事。
所以根本在于自身,不敢用末節來答復。”楚王說:“說得好。”
【原文】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①:“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
也?”對曰:“爵高者,人■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②。”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
以是免于三怨,可乎③?”
【注解】
①狐丘丈人——張湛註:“狐丘,邑名。
丈人,長老者。”孫叔敖春秋時楚國大夫,曾為楚庄王宰相三個月。
②這——俞樾:“《淮南子·道應篇》作‘祿厚者怨處之’,是也。
“怨處之’謂怨仇之所處也,猶曰為怨府也。
處與妒、惡為韻。
若作‘逮’,則失其韻矣。”王重民:“俞說是也。
《御覽》四百五十九引‘逮’正作‘處’。”
③可乎——王叔岷:“此處敘事未畢,疑有說文。”
【譯文】
狐丘丈人對孫叔敖說:“一個人有三種被人怨恨的事,你知道嗎?”孫叔敖問:“說的是什麽呢?”狐丘丈人回答說:“爵位高的,別人妒嫉他;官職大的,君主厭惡他;俸祿厚的,怨恨包圍著他。”孫叔敖說:“我的爵位越高,我的志向越低;我的官職越大,我的雄心越小;我的俸祿越厚,我施舍得越廣。
用這種方法來避免三種怨恨,可以嗎?”
【原文】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①,吾不受也。
為我死②,王則封汝。
汝必無受利地。
楚越之間有寢丘者③,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④,可長有者唯此矣。”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
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注解】
①亟——音 q(氣),屢次。
ì
②為——如,若。
③寢丘——在今河南沈丘縣東南,接安徽阜陽縣界,春秋時不在楚越之間,恐有誤。
④楚人鬼而越人■——■,音 j(基),即祥,祈求福佑。
張湛註:“信
ì鬼神與祥。”
【譯文】
孫叔敖病了,快要死的時候,告戒他兒子說:“大王多次封我食邑,我都沒有接受。
如果我死了,大王就會封給你。
你一定不要接受好地方。
楚國和越國之間有個叫寢丘的地方,那裏土地不肥沃,名聲很不好,楚人相信鬼神,越人相信祈禱,可以長久保持的隻有這個地方。”孫叔敖去世後,楚王果然用好地方封他兒子。
兒子推辭不接受,請求換成寢丘,楚王給了他,直到現在也沒有失去這個地方。
【原文】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①,下之邯鄲,遇盜于耦沙之中②,盡取其衣裝車。
牛步而去③,視之歡然無憂■之色④。
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⑤。”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⑥,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
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
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⑦,果遇盜。
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
既而不如⑧,又追而以卑辭請物。
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將著焉⑨。
既為盜矣,仁將焉在?”
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注解】
①上地——據下文,應為燕國地名。
②耦沙——梁玉繩:“《漢書·地理志》及《說文》,■水出趙國襄國縣縣西北,師古音藕。
《寰字記》五十九,■水在邢州沙河縣西北十六裏,俱名沙河水,即耦沙也。”
③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俞樾:“此當作‘盡取其衣裝車馬,牛缺步而去。”
④憂■——■,音 ln(吝),同“吝”。
憂愁與吝惜。
ì
⑤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陶鴻慶以下“所”字衍,此句應為“君子不以所養害其養。”王重民以上“所”字下脫“以”字,此句應為“君子不以所以養害其所養。”
⑥使以我為——陶鴻慶:“‘使以我為’下脫‘事’字。
《淮南子·人間訓》雲:‘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可據補。”
⑦至關下——關,《集釋》:“北宋本、汪本、《四解》本作‘闕’,《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本、元本、世德堂本作‘關’,今正。”王先慎:“闕乃關字形近而偽,即函谷關。”
⑧如——楊伯峻:“‘如’,當作‘與’。”
⑨著——通“著”,顯明。
【譯文】
牛缺是上地的一位大儒,往南到邯鄲去,在耦沙遇到了強盜,把他的衣物車馬全部搶走了。
牛缺步行而去,看上去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沒有一點憂愁吝惜的面容。
強盜追上去問他是什麽緣故,他說:“君子不因為養身的財物而損害了身體。”強盜說:“唉!真是賢明啊!”過了一會兒強盜們又互相議論說:“以這個人的賢明,前去進見趙君,假使說了我們搶劫的事,一定要來圍困我們,不如殺了他。”于是一道追上去殺了他。
一個燕國人聽到這事,集合族人互相告戒說:“碰到了強盜,不能再像上地的牛缺那樣了。”大家都接受了教訓。
不久,這個燕國人的弟弟到秦國去,到了函谷關下,果然遇上了強盜,想起了他哥哥的告戒,便和強盜盡力爭奪。
強盜不給,又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請求還他財物。
強盜發火說:“我讓你活下來已經夠寬宏大量的了,你卻追我不止,痕跡已經快要暴露出來了。
既然做了強盜,哪裏還要什麽仁義?”于是殺了他,又牽連殺害了他的同伴四五個人。
【原文】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①。
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②。
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③,明瓊張中④,反兩■魚而笑⑤。
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⑥,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
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懂于天下⑦。
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⑧。”皆許諾。
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注解】
①訾——估量。
②擊博——一種賭博方式。
《釋文》:“擊,打也。
韋昭《博弈論》雲設木而擊之是也。
《古博經》雲:博法,二人相對,坐向局,分為十二道,
兩頭當中名為水,用棋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魚二枚置于‘水’中。
其擲採以瓊為之。”
③博者射——《釋文》:“凡戲爭能取中皆曰射,亦曰投。”
④明瓊張中——瓊,賭博用具,與後來的骰子相似,張湛註:“明瓊,齒五白也。”齒,瓊四面所刻的眼。
張中,投中。
⑤反兩■魚而笑——■,同榻,音 tà(踏)。
魚,賭博用具,擊博中用魚兩枚置于棋盤上“水”中。
擲採用瓊,以擲採結果走棋,棋行到處即豎起來,即入“水”食魚,又名牽魚。
每牽一魚獲二籌,翻一魚獲三籌。
反兩■魚,即翻二魚,獲六籌,為大勝。
⑥鳶——老鷹。
⑦懂——音 qn(勤),勇氣。
í
⑧等倫——同列的人。
【譯文】
虞氏是梁國的富人,家產充盈豐盛,金錢布帛無法計算,資財貨物無法估量。
他與朋友登上高樓,面臨大路,設定樂隊,擺上酒席,在樓上賭博。
一幫俠客相隨從樓下走過,正值樓上賭博的人在投骰子,骰子擲出五個白眼,于是翻了兩條魚,眾人大笑起來。
恰好這時天上一隻老鷹張嘴掉下了嘴裏銜著的死老鼠,打中了從樓下路過的俠客。
俠客聽見笑聲,以為是從樓上扔下來的,便共同議論說:“虞氏富足快樂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經常有看不起人的意思。
我們現在沒有侵犯他,他卻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
對這樣的事還不報復,便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勇敢的名聲了。
希望大家合力同心,率領徒弟們一定消滅他全家,才算是我們的同伍。”大家都表示同意。
到了約定的那天夜裏,聚集了眾人,會攏了武器,攻打虞氏,把他全家消滅得一幹二凈。
【原文】
東方有人焉,日爰旌目,將有適也①,而餓于道。
狐父之盜曰丘②,見而下壺餐以餔之③。
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④,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⑤。
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
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注解】
①將有適也——王叔岷:“《御覽》四九九引‘適’上有‘所’字,文意較完。
《新序·節士篇》亦有‘所’字。”
②狐父——地名,在今安徽碭山縣南三十裏。
③餔——音 bǔ(補),通“哺”,以食與人。
④歐——同“嘔”,吐。
⑤遂伏而死——王叔岷:“《釋文》本有‘地’字,當從之。
《呂氏春秋·介立篇》、《新序·節士篇》、《金樓子·雜記上篇》亦並有‘地’字。”
【譯文】
東方有個人叫爰旌目,到別的地方去,餓倒在道路上。
狐父城的強盜名字叫丘,看見後便把自己壺裏裝的飯倒出來喂他。
爰族目吃了三口以後便睜開了眼睛,問:“你是幹什麽的?”強盜說:“我是狐父城的人丘。”爰旌目說:“呀!你不是那強盜嗎?為什麽要喂我飯呢?我寧死也不吃你的飯。”于是兩隻手爬在地上嘔吐,吐不出來,喀喀地咳了兩聲,便趴在地上死了。
狐父城的那個人雖然是個強盜,但飯卻不是強盜。
因為人是強盜就說他的飯也是強盜而不敢吃,是沒有搞清楚名與實的區別啊。
【原文】
柱厲叔事莒敖公①,自為不知己,去②,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③,冬日則食橡傈。
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
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
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
自以為不知,故去。
今死,是果不知我也。
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
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④。
【注解】
①莒敖公——春秋時宮國國君。
莒,音 jǔ(舉),西周分封的諸侯國,春秋初遷于莒,在今山東莒縣。
公元前 431 年為楚所滅。
②自為不知己,去——《集釋》:“北宋本、汪本、秦刻盧解本、世德堂本‘去’作‘者’,陶鴻慶雲:“‘自’下當有‘以,字,‘者,當作,去,,以草書相似而誤。”
③菱芰——菱,俗稱“菱角”。
芰,音 j(技),即菱。
則菱芰意復。
ì許維遹:“《呂氏春秋·恃君覽》‘菱芰,一作‘菱芡,。
高誘註:‘菱,芰也。
芡,雞頭也,一名雁頭,生水中。’”芡,音 qiàn(欠),江蘇俗稱“狗雞頭”,種子稱“芡實”,供食用,中醫上可入葯。
④懟——音 du(隊),怨恨。
ì
【譯文】
柱厲叔服事莒敖公,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自己,便離開了他,住到了海邊。
夏天吃菱角雞頭,冬天則吃橡子板傈。
莒敖公有了災難,柱厲叔辭別他的朋友,要用性命去援救莒敖公。
他的朋友說:“你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你才離開他的,現在又要用性命去援救他,這樣,了解你與不了解你沒有分別了。”柱厲叔說:“不對。
我自己認為他不了解我,所以離開了他。
現在為他而死,是用事實去證明他確實是不了解我。
我去為他而死,是為了諷刺後代君主中那些不了解他臣下的人。”一般說來,能視為知己的便為他而死,不能視為知己的便不為他而死,這是直來直去的辦法。
柱厲叔可以稱得上是因為怨恨而忘記自己身體的人。
【原文】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①,怨柱者害來。
發于此而應于外者唯請②,是故賢者慎所出。”
【注解】
①及——俞樾:“‘及’乃‘反’字之誤。
‘出’與‘反’猶‘往’與‘來’,相對成文。”《釋文》‘實及,作‘實反’,雲:“‘反’一作‘及’,非也。”
②請——通“情”。
【譯文】
楊朱說:“把利益給出去,就會有實惠返回來;把怨恨給出去,就會有禍害返回來。
從這裏散發出去,在外面能得到回響的,隻有人情,所以賢明的人對于應把什麽散發出去十分謹慎。”
【原文】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①。
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
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
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
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遊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
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
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
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
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
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
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
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
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②,哀哉!”
【注解】
①豎——童僕。
②況——比擬,比方。
【譯文】
楊朱的鄰居走失一隻羊,鄰居既率領他一家人去追,又請楊朱的僕人去追。
楊子說:“唉!走失一隻羊,為什麽要那麽多人去追呢?”鄰居說:“岔路太多。”追羊的人回來以後,楊朱問:“找到羊了嗎?”回答說:“跑掉了。”楊朱問:“為什麽跑掉了?”回答說:“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們不知道往哪裏去追,所以回來了。”楊子憂愁地變了臉色,好久不說話,整天也不笑。
門人覺得奇怪,請問說:“羊是不值錢的牲畜,又不是先生所有,您卻不言不笑,為什麽呢?”楊子不回答,門人沒有得到老師的答復。
弟子孟孫陽出來告訴了心都子。
心都子于幾天後與孟孫陽一道進去,問道:“從前有兄弟三人,在齊國與魯國之間遊歷,同向一位老師求學,把仁義之道全部學到了才回去。
他們的父親問:‘仁義之道怎麽樣?’老大說:‘仁義使我愛惜身體而把名譽放在後面。’老二說:‘仁義使我不惜犧牲性命去獲取名譽。’老三說:‘仁義使我的身體與名譽兩全其美。’他們三個人所說的仁義之道恰恰相反,但都是從儒學中來的,哪一個對,哪一個不對呢?”楊子說:“有個住在河邊的人,熟習水性,泅水勇敢,劃船擺渡,獲利可以供養百人。
背著糧食前來學習的人一批又一批,而被水淹死的人幾乎達到了一半。
本來是學習泅水而不是學習淹死的,但利與害卻成了這個樣子。
你認為哪一種對,哪一種不對呢?”心都子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
孟孫陽責備他說:“為什麽您間得那麽迂腐,先生回答得那麽隱僻?我迷惑得更厲害了。”心都子說:“大路因為岔道多而走失了羊,學習的人因為方法多而喪失了性命。
學習並不是根源不同,不是根源不一樣,而結果的差異卻像這樣大。
隻有回歸到相同,返回到一致,才沒有得與失。
你在先生的弟子中是位長者,學習先生的學說,卻不懂得先生的譬喻,可悲啊!”
【原文】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①。
其狗不知,迎而吠之。
楊布怒,將撲之。
楊朱曰:“子無撲矣。
子亦猶是也。
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注解】
①緇衣——用黑布做的衣服。
與“素衣”相對,素衣指用白布做的衣服。
【譯文】
楊朱的弟弟叫楊布,穿著白布衣服外出,天下雨了,脫下了白布衣服,換上了黑布衣服回家。
他的狗不知道,迎上去汪汪叫。
楊布很惱火,準備打它。
楊朱說:“你不要打了。
你也是一樣。
如果讓你的狗白顏色出去,黑顏色回來,你難道不奇怪嗎?”
【原文】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譯文】
楊朱說:“做好事不是為了名聲,而名聲卻跟著來了;有名聲不是希望獲得利益,而利益也跟著來了;有利益並不希望同別人爭奪,而爭奪也跟著來了。
所以君子對于做好事必須謹慎。”
【原文】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①,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
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
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
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
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
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
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
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決喻其子②。
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
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
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
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注解】
①言有——陶鴻慶:“‘言有’二字誤倒。”
②決——《集釋》:“‘決’,《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世德堂本、吉府本並作‘訣’。”訣,口訣,方法。
【譯文】
過去有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燕國國君派人去迎接他,沒有接到,而那個人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卻死了。
燕國國君很惱火,要把那個去迎接的人殺掉。
一個被燕君寵幸的人勸道:“人們所憂慮的沒有比死亡更著急的了,自己所重視的沒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了。
他自己都喪失了生命,怎麽能叫您長生不死呢?”于是不再殺那使者。
有一個叫齊子的人也想學那人的長生不死方法,聽說那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死了,于是捶著胸脯悔恨不已。
一個叫富子的人聽說後,笑話他說:“想要學的是長生不死的方法,可是那人已經死了,還要悔恨不已,真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學。”一個叫胡子的人說:“富子的話不對。
一般說來,懂得道術而自己不能實行的人是有的,能夠去實行而不知道那些道術的人也是有的。
衛國有個懂得術
數的人,臨死的時候;把口訣告訴了他兒子。
他兒子記錄下他的話,卻不能實行,別人問他,他便把他父親所說的話告訴了他。
問話的人用他的話照著去做,和他父親簡直沒有差別。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會死亡的人為什麽不能講長生的方法呢?”
【原文】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于簡子①,簡子大悅,厚賞之。
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
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
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注解】
①邯鄲——古邑名,戰國時為趙國國都。
鳩——鳩鴿科部分種類的通稱,我國有綠鳩、南鳩、鵑鳩和斑鳩。
簡子——當為趙簡子,春秋末年晉國的卿。
【譯文】
邯鄲的百姓在正月初一日向趙簡子敬獻斑鳩,簡子十分高興,重重地賞賜了他們。
客人問他什麽緣故,簡子說:“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有恩德。”客人說:“老百姓知道您要釋放它,因而互相爭著捕捉它,被殺死的斑鳩就更多了。
您如果想要它們生存,不如禁止老百姓去捕捉。
捕捉了又釋放,恩惠和過錯並不能互相彌補。”簡子說:“是這樣的。”
【原文】
齊田氏祖于庭①,食客千人。
中坐有獻魚雁者②,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于民厚矣。
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
鮑氏之子年十二,預于次③,進曰:“不如君言。
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
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製,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
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④,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納生人、虎狼生肉者哉⑤?”
【注解】
①祖——為人送行。
②雁——畢沅:“《說文》雲:‘雁,鵝也。’此與鴻雁異。”
③預于次——預,參預。
次,中間。
④蚊蚋噆膚——蚋,音 ru(銳),與蚊類似的昆蟲,叮吸牲畜和人血,
ì叮咬後有奇癢。
噆,音 zǎn,叮咬。
⑤非——盧文弨:“‘非’疑當作‘豈’。”
【譯文】
齊國的田氏在廳堂中為人餞行,來吃飯的客人有千把人。
座位中有人獻上魚和鵝,田氏看著這些菜,便嘆道:“天對于人類太豐厚了,生殖五谷,又生出魚類和鳥類供人食用。”客人們像回聲一樣附和他,鮑氏的兒子隻有十二歲,也在座位中,走上前說:“事實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
天地萬物與人共同生存,都是同類的生物。
同類中沒有貴賤之分,僅僅以身體的大小、智慧和力量互相宰製,依次互相吞食,並不是誰為誰而生存。
人類獲取可以吃的東西去吃它,難道是上天本來為人而生的?而且蚊子蚋蟲叮咬人的皮膚,老虎豺狼吃食人的骨肉,難道是上天本來為蚊子蚋蟲而生人、為老虎豺狼而生肉的嗎?”
【原文】
齊有貧者,常乞于城市。
城市患其亟也①,眾莫之與。
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②。
郭中人戲之日③:“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④?”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于乞。
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注解】
①亟——屢次。
②假——憑借。
③廓——外城。
④以——通“已”,大,甚。
【譯文】
齊國有個窮人,經常在城中討飯。
城中的人討厭他經常來討,沒有人再給他了。
于是他到了田氏的馬廄,跟著馬醫幹活而得到一些食物。
城外的人戲弄他說:“跟著馬醫吃飯,不覺得恥辱嗎?”要飯的人說:“天下的恥辱沒有比討飯更大的了。
我討飯還不覺得恥辱,難道跟著馬醫吃飯會覺得恥辱嗎?”
【原文】
宋人有遊于道、得人遺契者①,歸而藏之,密數其齒②。
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注解】
①契——券契,契據。
古代的券契用竹木或金屬製成,分為兩半,中間以齒相合,兩方各執其一以為憑證,如今之契約。
②齒——契的兩半相合部分均刻有齒,以相合為真,不台為偽。
【譯文】
宋國有個人在路上行走時撿到了一個別人遺失的契據,拿回家收藏了起來,秘密地數了數那契據上的齒。
告訴鄰居說:“我發財的日子就要來到了。”
【原文】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①。
鄰人父因請以為薪②。
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
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注解】
①遽——惶恐。
鄰——俞樾:“‘鄰’字衍文也。
上雲‘人有枯梧樹者’,此雲‘其人,,即此人也。”
②鄰人父——王叔岷:“《六帖》十六引無‘人,字,今本‘人’字疑涉上下文而衍。
《呂氏春秋·去宥篇》亦無‘人’字。”
【譯文】
一個人家有棵枯死了的梧桐樹,他鄰居家的老人說枯死了的梧桐樹不吉祥,那個人惶恐地把梧桐樹砍倒了。
鄰居家的老人于是請求要這棵樹當柴燒。
那個人很不高興,說:“鄰居家的老人原來僅僅是想要我這棵樹當柴燒才教我砍倒樹的。
他和我是鄰居,卻這樣陰險,難道可以嗎?”
【原文】
人有亡扶者①,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扶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②。
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③,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注解】
①鈇——音 fū(夫),又讀 fǔ(府),通“斧”。
②動作——《集釋》:“‘動作’各本皆作‘作動’。”王重民:“‘作動’二字,《御覽》七百六十三引作‘動作’是也。
下文雲‘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楊伯峻:“《呂覽·去尤篇》亦作‘動作態度’,王說是也。
今依盧重玄本、《道藏·四解》本訂正。
《事文類聚·別集》十八、《合壁事類·續集》三三引亦作‘動作’。”
③抇——音 jué(掘),掘。
【譯文】
有個人丟失了一把斧子,懷疑是他鄰居家的孩子偷了,看那個孩子的走路,像偷斧子的;臉色,像偷斧子的;說話,像偷斧子的;動作態度無論幹什麽沒有不像偷斧子的。
不久他在山谷裏掘地,找到了那把斧子。
過了幾天又見到他鄰居家的孩子,動作態度便沒有一點像偷斧子的人了。
【原文】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①,血流至地而弗知也。
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②,其行足躓株埳③,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注解】
①錣上貫頤——錣,音 zhu(綴),古代馬棰端的針。
貫,穿透。
頤—
ì— 下巴。
②屬著——屬,音 zhǔ(主),傾註。
著,音 zhù(著),通“著”,明顯。
③足躓株埳——躓,音 zh(至),被絆倒,指碰到障礙。
株,露出地面
ì的樹根。
埳,即坎,坑。
【譯文】
白公勝恩謀作亂,散朝回家後站在那裏,倒拄著馬棰,棰針向上穿透了下巴,血流到地上也不知道。
鄭國人聽到這事後說:“連下巴都忘了,還會有什麽不忘掉呢?”意念明顯地傾註于某一點時,他走路碰到了樹樁或地坑,腦袋撞到了樹幹,自己也覺察不到。
【原文】
昔齊人有欲金者①,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②。
吏捕得之,間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③?”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注解】
①欲金者——指想得到金子的人。
王重民:“《意林》引‘欲’下有‘得’字,《呂氏春秋·去宥篇》同。”
②攫——奪取。
③何——王重民:“《類聚》八十三、《御覽》八百一十引‘何’下並有‘故’字,《呂氏春秋》同。”王叔岷:“《六帖》八、《事類賦》九、
《記纂淵海》一、五五、《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天中記》五十引亦皆有‘故’字,《淮南子·汜論篇》‘何故’作‘何也’。”
【譯文】
過去齊國有個想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上衣服戴好帽子到了集市上,走到了賣金子的地方,趁機拿了金子就走。
官吏抓到了他,問道:“人都在那兒,你為什麽要拿別人的金子呢?”回答說:“‘我拿金子的時候,看不見人,隻看見了金子。”
楊朱
【原文】
楊朱遊于魯①,舍于孟氏。
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莖奚益于子孫?”曰:“名乃苦其身,■其心。
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②。
志合言從,道行國霸。
死之後,管氏而已。
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則己施③,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
若實名貧,偽名富。”曰④:“實無名,名無實。
名者,偽而已矣。
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⑤,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
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⑥,餓死于首陽之山。
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注解】
①楊朱——戰國初思想家,又稱為楊子、陽子居、陽生,魏國人。
主張“貴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孟子說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②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張湛註:“言不專美惡于己。”
③君盈則己降,君覽則己施——張湛註:“此推惡于君也。”
④曰——以下仍為楊朱之言。
⑤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楊伯峻:“堯以天下讓許由,事又見《庄子·逍遙遊篇》。
舜讓天下于善卷,亦見《庄子·逍遙遊篇》及《盜跖篇》。”
⑥孤竹君——楊伯峻:“《御覽》四二四、《類聚》二十一引並無‘君’字,是也。”
【譯文】
楊朱到魯國遊覽,住在孟氏家中。
孟氏問他:“做人就是了,為什麽要名聲呢?”楊朱回答說:“要以名聲去發財。”孟氏又問:“已經富了,為什麽還不停止呢?”楊朱說:“為做官。”孟氏又問:“已經做官了,為什麽還不停止呢?”楊朱說:“為了死後喪事的榮耀。”孟氏又問:“已經死了,還為什麽呢?”楊朱說:“為子孫。”孟氏又問:“名聲對子孫有什麽好處?”楊朱說:“名聲是身體辛苦、心念焦慮才能得到的。
伴隨著名聲而來的,好處可以及于宗族,利益可以遍施鄉裏,又何況子孫呢?”孟氏說:“凡是追求名聲的人必須廉潔,廉潔就會貧窮;凡是追求名聲的人必須謙讓,謙讓就會低賤。”楊朱說:“管仲當齊國宰相的時候,國君yín亂,他也yín亂;國君奢侈,他也奢侈。
意志與國君相合,言論被國君聽從,治國之道順利實行,齊國在諸侯中成為霸主。
死了以後,管仲還是管仲。
田氏當齊國宰相的時候,國君富有,他便貧苦;國君搜括,他便施舍。
老百姓都歸向于他,他因而佔有了齊國,子子孫孫享受,至今沒有斷絕。
像這樣,真實的名聲會貧窮,虛假的名聲會富貴。”楊朱又說:“有實事的沒有名聲,有名聲的沒有實事。
名聲這東西,實際上是虛偽的。
過去堯舜虛偽地把天下讓給許由、善卷,而實際上並沒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達百年之久。
伯夷、叔齊真實地把孤竹國君位讓了出來而終于失掉了國家,餓死在首陽山上。
真實與虛偽的區
別,就像這樣明白。”
【原文】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①。
得百年者千無一焉。
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
夜眠之所弭②,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
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
量十數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③,亦亡一時之中爾。
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④,聲色不可常玩聞。
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爾順耳目之觀聽⑤,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于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住,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⑥,故不為名所勸⑦;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
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注解】
①齊——定限。
②弭——除去。
③■然——音 yóu(由),舒適自得貌。
介——微小。
④厭——通“饜”,吃飽,引申為滿足。
⑤■■——獨行貌。
順——《集釋》:“‘順’,《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並作‘慎’。
《意林》引同。”順通慎。
⑥當身——俞樾:“‘當身’乃‘當生’之誤。
下雲,‘死後之名非所取也’,‘當生’與‘死後’正相對。
下文雲,‘且趣當生,奚遑死後’,是其證。”
⑦勸——《集釋》:“北宋本、汪本、《四解》本‘勸’作‘觀’,今依吉府本、《道藏》白文本、世德堂本正。”
【譯文】
楊朱說:“一百歲,是壽命的極限。
能活到一百歲的,一千人中難有一人。
即使有一人,他在孩童與衰老糊塗的時間,幾乎佔去了一半時間。
再去掉夜間睡眠的時間,去掉白天休息的時間,又幾乎佔去了一半。
加上疾病痛苦、失意優愁,又幾乎佔去了一半。
估計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適自得,沒有絲毫顧慮的時間,也沒有其中的一半。
那麽人生在世又為了什麽呢?有什麽快樂呢?為了味美豐富的食物吧,為了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豐富的食物並不能經常得到滿足,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也不能經常聽得到與玩得到。
再加上要被刑罰所禁止,被賞賜所規勸,被名譽所推進,被法網所阻遏,惶恐不安地去競爭一時的虛偽聲譽,以圖死後所留下的榮耀,孤獨謹慎地去選擇耳朵可以聽的東西與眼睛可以看的東西,愛惜身體與意念的是與非,白白地喪失了當時最高的快樂,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時間,這與罪惡深重的囚犯所關押的一層又一層的牢籠又有什麽區別呢?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暫時的到來,懂得死亡是暫時的離去,因而隨心所欲地行動,不違背自然的喜好,不減少今生的娛樂,所以不被名譽所規勸,順從自然本性去遊玩,不違背萬物的喜好,不博取死後的名譽,所以不被刑罰所牽連。
名譽的先後,壽命的長短,都不是他們所考慮的。”
【原文】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
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
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
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
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①。
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②。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
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
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逢死後?”
【注解】
①賤非所賤——張湛註:“皆自然爾,非能之所為也。”楊伯峻:“‘故生非所生’諸‘所’字下疑皆脫‘能’字。
此數語緊承‘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能也’而言。
細繹張註及下文盧解,似其所見本俱有‘能’字。”
②齊貴齊賤——張湛註:“皆同歸于自然。”盧重玄解:“賢愚、貴賤、臭腐、消滅皆形所不自能也,不自能,則含生之質未嘗不齊。”
【譯文】
楊朱說:“萬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
生存就有賢有愚、有貴有賤,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爛發臭、消失滅亡,這是相同的。
即使是這樣,賢愚與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腐臭、消滅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
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賢不是人所能賢,愚不是人所能愚,貴不是人所能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賤,然而萬物的生與死是一樣的,賢與愚是一樣的,貴與賤也是一樣的。
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
仁人聖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
活著是堯舜,死了便是腐骨;活著是桀紂,死了也是腐骨。
腐骨是一樣的,誰知道它們的差異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顧及死後?”
【原文】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①,以放餓死②。
展季非亡情③,矜貞之郵,以放寡宗④。
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注解】
①矜清之郵——矜,顧惜。
清,清白。
郵,通“尤”,最。
介夷過于清白,指周武王滅商後,伯夷恥之,誓不食周粟,至餓死于首陽山之事。
②放——音 fǎng(訪),至。
③展季非亡情——展季,即展禽,名獲,字季,又稱柳下惠,春秋時魯國人,仕為士師,為人正直,不阿諛奉承。
④寡宗——宗,宗族。
寡宗,指宗族後代很少。
【譯文】
楊朱說:“伯夷不是沒有欲望,但過于顧惜清白的名聲,以至于餓死了。
展季不是沒有人情,但過于顧惜正直的名聲,以至于宗人稀少。
清白與正直的失誤就像他們兩人這樣。”
【原文】
楊朱曰:“原憲窶于魯①,子貢殖于衛②。
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
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注解】
①原憲窶于魯——原憲,春秋時魯國人,一說為宋國人,字子思,亦稱
原思,孔子弟子,性狷介,住草棚,穿破衣,子貢曾嘲笑他。
孔子為魯司寇,以原憲為家邑宰。
窶,音 jù(據),張湛註:“貧也。”
②子貢殖于衛——子貢,姓端末,名賜,字子貢,孔子弟子,衛國人。
殖,指貨殖,經商。
【譯文】
楊朱說:“原憲在魯國十分貧窮,子貢在衛國經商掙錢。
原憲的貧窮損害了生命,子貢的經商累壞了身體。”“那麽貧窮也不行,經商也不行,怎樣才行呢?”答:“正確的辦法在于使生活快樂,正確的辦法在于使身體安逸。
所以善于使生活快樂的人不會貧窮,善于使身體安逸的人不去經商。”
【原文】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
相憐之道,非難情也,勤能使逸,飢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
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①,不設明器也。
晏平仲問養生于管夷吾②。
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③。’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④,而不得嗅,謂之閼顫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行,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
凡此諸閼,廢虐之主⑥。
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⑦,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
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⑧,戚戚然以至久生⑨,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⑩,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綉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注解】
①犧牲——古代祭祀所用牲畜的通稱。
②晏平仲——即晏嬰,字平仲,春秋時齊國大夫。
③閼——音 è(厄),阻塞。
④椒蘭——花椒和蘭草,都很香。
⑤顫——張湛註:“鼻通曰顫。”
⑥廢虐——張湛註:“廢,大也。”《釋文》:“廢虐,毀殘也。”
⑦熙熙然——《釋文》:“縱情欲也。”
⑧錄——檢束。
⑨戚戚然——憂懼貌。
⑩瘞——音 y(意),埋葬。
ì
■袞衣——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禮眼。
槨——棺外的套棺。
【譯文】
楊朱說:“古代有句話說:‘活著的時候互相憐愛,死了便互相拋棄。’這句話說到底了。
互相憐愛的方法,不僅僅在于感情,過于勤苦的,能使他安逸,飢餓了能使他吃飽,寒冷了能使他溫暖,窮困了能使他順利。
互相拋棄的方法,並不是不互相悲哀,而是口中不含珍珠美玉,身上不穿文彩綉衣,
祭奠不設犧牲食品,埋葬不擺冥間器具。
晏嬰向管仲詢問養生之道。
管仲說:‘放縱罷了,不要壅塞,不要阻擋。’晏嬰問:‘具體事項是什麽?’管仲說:‘耳朵想聽什麽就聽什麽,眼睛想看什麽就看什麽,鼻子想聞什麽就聞什麽,嘴巴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身體想怎麽舒服就怎麽舒服,意念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耳朵所想聽的是悅耳的聲音,卻聽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聰;眼睛所想見的是漂亮的顏色,卻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聞的是花椒與蘭草,卻聞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覺;嘴巴所想說的是誰是誰非,卻不能說,就叫做阻塞智慧;身體所想舒服的是美麗與厚實,卻得不到,就叫做抑製舒適;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縱安逸,卻做不到,就叫做抑製本性。
凡此種種阻塞,都是殘毀自己的根源,清除殘毀自己的根源,放縱情欲一直到死,即使隻有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這就是我所說的養生。
留住殘毀自己的根源,檢束而不放棄,憂懼煩惱一直到老,即使有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是我所說的養生。’管仲又說:‘我已經告訴你怎樣養生了,送死又該怎樣呢?’晏嬰說:‘送死就簡單了,我怎麽跟你說呢?’管仲說:‘我就是想聽聽。’晏嬰說:‘已經死了,難道能由我嗎?燒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面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溝壑裏也行,穿上禮服綉衣放入棺槨裏也行,碰上什麽都行。’管仲回頭對鮑叔黃子說:‘養生與送死的方法,我們兩人已經說盡了。’”
【原文】
子產相鄭①,專國之政。
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
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
朝好酒,穆好色。
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曲成封②,望門百步③,糟漿之氣逆于人鼻。
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④,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
雖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
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者以盈之⑤。
方其耽于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于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
鄉有處子之娥姣者⑥,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⑦。
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⑧。
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于近至于遠也。
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
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⑨!”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
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智慮。
智慮之所將者⑩,禮義。
禮義成,則名位至矣。
若觸情而動,耽于嗜欲,則性命危矣。
子納僑之言,則朝腎海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
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誇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
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
且若以治國之能誇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
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
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于一國,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
他日以告鄧析。
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注解】
①子產——即公孫僑、公孫成子,春秋時政治家,鄭貴族子國之子,名僑,字子產,鄭簡公十二年(前 554 年)為卿,二十三年(前 543 年)執政。
②積曲成封——曲,酒曲,釀酒的發酵劑。
封,土堆。
③望——楊伯峻:“《廣雅·釋詁》雲:望,至也。”
④悔吝——悔恨。
⑤稚齒■■——稚齒,年少。
■■,音 wǒ(我)tuǒ(妥),美好貌,指女子。
⑥娥姣——美好,指女子。
⑦弗獲——楊伯峻:“‘弗’字疑衍,或者為‘必’字之誤。”
⑧造——往,到。
⑨詔——告,多用于上告下,本文是謙同。
⑩將——秉承。
■喻之——楊伯峻:“‘喻之,當作‘喻若’。”
■忙然——即茫然,失意貌。
【譯文】
子產任鄭國的宰相,掌握了國家的政權。
三年之後,好人服從他的教化,壞人害怕他的禁令,鄭國得到了治理,各國諸侯都害怕鄭國。
他有個哥哥叫公孫朝,有個弟弟叫公孫穆。
公孫朝嗜好飲酒,公孫穆嗜好女色。
公孫朝的家裏,收藏的酒達一千壇,積蓄的酒曲堆成山,離他家大門還有一百步遠,酒糟的氣味便撲鼻而來。
在他被酒菜荒廢的日子裏,不知道時局的安危,人理的悔恨,家業的有無,親族的遠近,生死的哀樂,即使是水火兵刃一齊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
公孫穆的後院並列著幾十個房間,裏面都放著挑選來的年輕美貌的女子。
在他沉湎于女色的日子裏,排除一切親戚,斷絕所有的朋友,躲到了後院裏,日以繼夜,三個月才出來一次,還覺得不愜意。
發現鄉間有美貌的處女,一定要用錢財把她弄來,托人做媒並引誘她,必須到了手才罷休。
子產日夜為他倆憂愁,悄悄地到鄧析那裏討論辦法,說:“我聽說修養好自身然後推及家庭,治理好家庭然後推及國家,這是說從近處開始,然後推廣到遠處。
我治理鄭國已經成功了,而家庭卻混亂了。
是我的方法錯了嗎?有什麽辦法挽救我這兩個兄弟呢?請你告訴我。”鄧析說:“我已經奇怪很久了,沒敢先說出來,你為何不在他們清醒的時候,用性命的重要去曉喻他們,用禮義的尊貴去誘導他們呢?”子產採用了鄧析的話,找了個機會去見他的兩位兄弟,告訴他們說:“人比禽獸尊貴的地方,在于人有智慧思慮。
智慧思慮所依據的是禮義。
成就了禮義,那麽名譽和地位也就來了。
你們放縱情欲去做事,沉溺于嗜欲,那麽性命就危險了。
你們聽我的話,早上悔改,晚上就會得到俸祿了。”公孫朝和公孫穆說:“我懂得這些已經很久了,做這樣的選擇也已經很久了,難道要等你講了以後我們才懂得嗎?生存難得碰上,死亡卻容易到來。
以難得的生存去等待容易到來的死亡,還有什麽可考慮的呢?你想尊重禮義以便向人誇耀,抑製本性以招來名譽,我以為這還不如死了好。
為了要享盡一生的歡娛,受盡人生的樂趣,隻怕肚子破了不能放肆地去喝酒,精力疲憊了不能放肆地去淫樂,沒有工夫去擔憂名聲的醜惡和性命的危險。
而且你以治理國家的才能向我們誇耀,想用漂亮的詞句來擾亂我們的心念,用榮華富貴來引誘我們改變意志,不也鄙陋而可憐嗎?我們又要和你辨別一下。
善于治理身外之物的,外物未必能治好,而自身卻有許多辛苦;善于治理身內心性的,外物未必混亂,而本性卻十分安逸。
以
你對身外之物的治理,那些方法可以暫時在一個國家實行,但並不符合人的本心;以我們對身內心性的治理,這些方法可以推廣到天下,君臣之道也就用不著了。
我們經常想用這種辦法去開導你,你卻反而要用你那辦法來教育我們嗎?”子產茫然無話可說。
過了些天,他把這事告訴了鄧析。
鄧析說:“你同真人住在一起卻不知道他們,誰說你是聰明人啊?鄭國的治理不過是偶然的,並不是你的功勞。”
【原文】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①。
藉其先貨,家累萬金。
不治世故,放意所好。
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
牆屋台樹,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
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②,非齊土之所產育者③,無不必致之④,猶藩牆之物也⑤。
及其遊也,雖山川阻險,塗逞修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
賓客在庭者日百往⑥,庖廚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⑦。
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裏;邑裏之餘,乃散之一國。
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⑧,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
及其病也,無葯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
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⑨,反其子孫之財焉。
禽骨釐聞之⑩,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幹生聞之■,曰:“端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
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
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解】
①世——後嗣。
②殊方偏國——殊方,異域他鄉。
偏國,邊遠國家。
③齊土——中土,指中原地區。
④無不必致之——俞樾:“下文雲:‘雖山川阻險,塗逕修遠,無不必之。’則此文當雲‘無不必致’,誤衍‘之’字。”
⑤藩牆——藩,籬笆。
藩牆,猶藩籬,圍牆。
⑥住——俞樾:“‘住’當為‘數’,聲之誤也。
《黃帝篇》:‘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張註曰:‘住當作數。’是其證矣。”
⑦廡——音 wǔ(武),堂周的廊屋。
⑧媵——音 yng(映),隨嫁的人。
ì
⑨賦而藏之——俞樾:“賦者,計口出錢也。”“藏,猶言葬也。
《禮記·檀弓篇》:‘葬也者,藏也。’故葬與藏得相通。”
⑩禽骨釐——又作禽滑釐、禽屈釐,戰國初人,墨子弟子。
■段于生——王重民:“《御覽》四百九十三引‘段幹生’作‘段幹木’,當從之。”段幹木,戰國初魏國人。
【譯文】
衛國的端木叔,是子貢的後代。
依靠他祖先的產業,家產達萬金。
不再從事世俗雜務,放縱意念去追求享受。
凡是活著的人所想做的,人們心中所想玩的,他沒有不去做,沒有不去玩的。
高牆大院,歌台舞榭,花園獸囿,魚池草沼,甘飲美食,華車麗服,美聲妙樂,嬌妻艷妾,可以與齊國和楚國的國君相比擬。
至于他的情欲所喜好的,耳朵所想聽的,眼睛所想看的,嘴巴所想嘗的,即使在遙遠的地方、偏僻的國家,不是中原所生產養育的,沒
有搞不到手的東西,就像拿自己圍牆內的東西一樣。
至于他出去遊覽,即使山河阻險,路途遙遠,沒有走不到的地方,就像一般人走幾步路一樣。
庭院中的賓客每天以百計,廚房裏的煙火一直不斷,廳堂裏的音樂一直不絕。
自奉自養之後剩下來的東西,先施舍給本宗族的人,施舍本宗族剩下來的東西,再施舍給本邑裏的人,施舍本邑裏剩下來的東西,才施舍給全國的人。
到了六十歲的時候,血氣軀幹都將衰弱了,于是拋棄家內雜事,把他的全部庫藏及珍珠寶玉、車馬衣物、少婦美女,在一年之中全部散盡,沒有給子孫留一點錢財。
等到他生病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葯物;等到他死亡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埋葬用的錢財。
一國之中受過他施舍的人,共同出錢埋葬了他,並把錢財都還給了他的子孫。
禽骨釐聽到了這件事,說:“端木叔是個瘋狂的人,侮辱了他的祖先了。”段幹生聽到了這件事,說:“端木叔是個通達的人,德行超過他的祖先了。
他的行動,他的作為,一般人覺得驚訝,卻符合真實的情理。
衛國的君子們多以禮教自我約束,本來就是不可理解端木叔這個人的本心的。”
【原文】
孟孫陽問楊朱曰:“有人于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①,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
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
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②,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
既生,則廢而任之③,究其所欲,以俟于死。
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盡④。
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
【注解】
①蘄——能“祈”,祈求。
②更——經歷。
③廢而任之——放棄努力,聽之任之。
④放——音 fǎng(訪),至。
【譯文】
孟孫陽問楊朱說:“這裏有個人,尊貴生命,愛惜身體,以求不死,可以嗎?”楊朱說:“沒有不死的道理。”孟孫陽又問:“以求長壽,可以嗎?”楊朱說:“沒有長壽的道理。
生命並不因為尊貴它就能存在,身體並不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
而且長久活著幹什麽呢?人的情欲好惡,古代與現在一樣;身體四肢的安危,古代與現在一樣;人間雜事的苦樂,古代與現代一樣;朝代的變遷治亂,古代與現在一樣。
已經聽到了,已經看到了,已經經歷了,活一百年還嫌太多,又何況長久活著的苦惱呢?”孟孫陽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早點死亡就比長久活著更好,那麽踩劍鋒刀刃,入沸水大火,就是滿足願望了。”楊子說:“不是這樣的。
已經出生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心念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一直到死亡。
將要死亡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屍體該放到哪裏就到哪裏,一直到消失。
一切都放棄努力,一切都聽之任之,何必在人間考慮早死與晚死呢?”
【原文】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
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①。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
禽子出語孟孫陽。
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
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于肌膚,肌膚微于一節,省矣。
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
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
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②;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③。”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注解】
①偏枯——一般指半身不遂,本文指勞累成疾。
②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張湛註:“聃、尹之教,貴身而賤物也。”
③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張湛註:“禹、翟之教,忘己而濟物也。”
【譯文】
楊朱說:“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去為他人謀利益,拋棄了國家,隱居種田去了。
大禹不願意以自己的身體為自己謀利益,結果全身殘疾。
古時候的人要損害一根毫毛去為天下謀利益,他不肯給;把天下的財物都用來奉養自己的身體,他也不願要。
人人都不損害自己的一根毫毛,入人都不為天下人謀利益,天下就太平了。”禽子問楊朱說:“取你身上一根汗毛以救濟天下,你幹嗎?”楊子說:“天下本來不是一根汗毛所能救濟的。”禽子說:“假使能救濟的話,幹嗎?”楊子不吭聲。
禽子出來告訴了盂孫陽。
孟孫陽說:“你不明白先生的心,請讓我來說說吧。
有人侵犯你的肌肉皮膚便可得到一萬金,你幹嗎?”禽子說:“幹。”孟孫陽說:“有人砍斷你的一節身體便可得到一個國家,你幹嗎?”禽子沉默了很久。
孟孫陽說:“一根汗毛比肌肉皮膚小得多,肌肉皮膚比一節身體小得多,這十分明白。
然而把一根根汗毛積累起來便成為肌肉皮膚,把一塊塊肌肉皮膚積累起來便成為一節身體。
一根汗毛本是整個身體中的萬分之一部分,為什麽要輕視它呢?”禽子說:“我不能用更多的道理來說服你。
但是用你的話去問老聃、關尹,那你的話就是對的了;用我話去問大禹、墨翟,那我的話就是對的了。”孟孫陽于是回頭同他的學生說別的事去了。
【原文】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
然而舜耕于河陽,陶于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
行年三十,不告而娶。
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
商鈞不才①,禪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
此天人之窮毒者也②。
■治水土③,績用不就,殛諸羽山④。
禹纂業事仇⑤,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⑥。
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⑦,戚戚然以至于死。
此天人之憂苦者也。
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
邵公不悅⑧,四國流言。
居東三年,誅兄放弟⑨,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
此天人之危
懼者也。
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于宋⑩,削跡于衛■,窮于商周■,圍于陳蔡■,受屈于季氏■,見辱于陽虎■,戚戚然以至于死。
此天民之遑遽者也■。
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
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
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
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
熙熙然以至于死。
此天民之逸蕩者也。
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于傾宮,縱欲于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誅。
此天民之放縱者也。
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
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于死矣。
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于死矣。
【注解】
①商鈞——又作商均,舜之子。
②天人——天子。
窮毒——困窮苦毒。
③■——同鯀,傳說為禹的父親,因治水未成,被舜殺死在羽山。
④殛——音 j(極),誅戮。
í
⑤纂業事仇——纂,通“纘”,音 zuān,繼承。
仇,指殺父之仇人,即舜。
⑥胼胝——音 pián(駢)zhī(支),老繭。
⑦紱冕——音 fú(弗)miǎn(免)。
紱為古代作祭服的蔽膝,冕為古代帝王的禮帽,這裏泛指祭服。
⑧邵公不悅——《史記·周本紀》:“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
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
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
管叔及群弟流言于國。”又《史記·周本紀》:“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列子》所記與此不完全相同。
⑨誅兄放弟——誅,殺。
放,流放。
《史記》雲誅管叔,放蔡叔。
⑩伐樹于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
宋司馬桓■殺孔子,拔其樹。
孔子去。”
■削跡于衛——《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適衛,衛靈公“致粟六萬”,不久,有人在靈公前說孔子壞話,靈公便派兵仗在孔子住宅中出入,以威脅孔子。
“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日,去衛。”其後一度被用,但“靈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又離開了衛國。
■窮于商周——《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由衛適陳,過匡,因孔子狀似陽虎,匡人以為陽虎至,遂拘孔子。
商周不知在何處。
■圍于陳蔡——《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欲往,陳蔡大夫便派徒役圍孔子于野,孔子“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季氏——即季孫氏,春秋、戰國時魯國掌握政權的貴族,魯桓公少子季友的後裔。
■陽虎——魯國季氏家臣,事季平子。
■天民——有道之民。
但後面的天民又指天子。
遑遽——驚懼慌張。
■雖稱之弗知——俞樾:“上文言舜、禹、周、孔曰:‘雖稱之弗知,
雖賞之不知。’則此言桀、紂,宜雲‘雖毀之不知,雖罰之不知。’‘毀之’對‘稱之’言,‘罰之’對‘賞之’言,方與下文‘彼四聖雖美之所歸,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文義相應。
‘稱之賞之’是美之所歸也,‘毀之罰之’是惡之所歸也。
今涉上文而亦作‘稱之’,義不可通矣。”
【譯文】
楊朱說:“天的美名歸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惡名歸于夏桀、商紂。
但是舜在河陽種庄稼,在雷澤燒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飯菜,父母不喜歡他,弟妹不親近他,年齡到了三十歲,才不得不先報告父母就娶妻。
等到接受堯的禪讓時,年齡已經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
兒子商鈞又無能,隻好把帝位讓給禹,憂鬱地一直到死。
這是天子中窮困苦毒的人。
■治理水土,沒有取得成績,被殺死在羽山。
禹繼承他的事業,給殺父的仇人做事,隻怕荒廢了治理水土的時間,兒子出生後沒有時間給他起名字,路過家門也不能進去,身體惟悴,手腳都生了繭子。
等到他接受舜讓給他的帝位時,把宮室蓋得十分簡陋,卻把祭祀的禮眼做得很講究,憂愁地一直到死。
這是天子中憂愁辛苦的人。
武王已經去世,成王還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權力。
邵公不高興,幾個國家流傳著謠言。
周公到東方居住了三年,殺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憂愁地一直到死。
這是天子中危險恐懼的人。
孔子懂得帝王治國的方法,接受當時各國國君的邀請,在宋國時曾休息過的大樹被人砍伐,在衛國時一度做官卻又被冷落,在商周時被拘留監禁,在陳國與蔡國之間被包圍絕糧,又被季氏輕視,被陽虎侮辱,憂愁地一直到死。
這是有道賢人中驚懼慌張的人。
所有這四位聖人,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一天的歡樂,死了後卻有流傳萬代的名聲。
死後的名聲本來不是實際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稱贊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獎賞自己也不知道,與樹樁土塊沒有什麽差別了。
夏粱憑借歷代祖先的資本,佔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智慧足以抗拒眾臣,威勢足以震動海內;放縱耳國所想要的娛樂,做盡意念想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一直到死。
這是天子中安逸放蕩的人。
商紂也憑借歷代祖先的資本,佔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威勢沒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志沒有任何人不服從,在所有的宮殿中肆意yín亂,在整個黑夜裏放縱情欲,不用禮義來使自己困苦,高高興興地一直到被殺。
這是天子中放肆縱欲的人。
這二個凶惡的人,活著時有放縱欲望的歡樂,死了後蒙上了愚頑暴虐的壞名聲。
實際生活本來不是死後的名聲所能相比的,即使毀謗他也不知道,即使懲罰他也不知道,這與樹樁土塊有什麽不同呢?那四位聖人雖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後,都歸于死亡了。
那兩個凶惡的人雖然都得到了惡名,但高高興興一直到最後,也都歸于死亡了。”
【原文】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
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①,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②,使五尺童子荷■而隨之③,欲東而東,欲西而西。
使堯牽一羊,舜荷■而隨之,則不能前矣。
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遊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汗池。
何則?其極遠也④。
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⑤。
何則?其音疏也。
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注解】
①芸——通“耘”,除草。
②而群——王重民:“《類聚》九十四引上‘而’字作‘為’,疑作‘為’者是也。”王叔岷:“《御覽》八三三、《事文類聚·後集》二九、《中天記》五四引‘而群’亦並作‘為群’,王說是也。”
③荷■——荷,著 hè(賀),扛,拿。
,即棰,鞭子。
④其極遠也——王叔岷:“《說苑·政理篇》、《金樓子·立言下篇》‘其’下並有‘志’字,當從之。
下文‘何則?其音疏也,’‘志’勻‘音’對言。”
⑤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黃鍾、大呂,古代音律十二律中的前二律,這裏作為十二律的代稱。
十二律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
奏,陶鴻慶雲:“‘奏’當為‘湊’。
湊,會合也。”
【譯文】
楊朱進見梁王,說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東西一樣容易。
梁王說:“先生有一妻一妾都管不好,三畝大的菜園都除不凈草,卻說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東西一樣容易,為什麽呢?”楊朱答道:“您見到過那牧羊的人嗎?成百隻羊合為一群,讓一個五尺高的小孩拿著鞭子跟著羊群,想叫羊向東羊就向東,想叫羊向西羊就向西。
如果堯牽著一隻羊,舜拿著鞭子踉著羊,羊就不容易往前走了。
而且我聽說過:能吞沒船隻的大魚不到支流中遊玩,鴻鵲在高空飛翔不落在池塘上。
為什麽?它們的志向極其遠大。
黃鍾大呂這樣的音樂不能給煩雜湊合起來的舞蹈伴奏。
為什麽?它們的音律很有條理。
準備做大事的不做小事,要成就大事的不成就小事,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
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
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
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
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譯文】
楊朱說:“太古的事情已經完全消滅了,誰把它記載下來的呢?三皇的事跡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五帝的事跡好像明白,又好像在夢中;三王的事跡有的隱藏了,有的顯示出來,一憶件事中未必知道一件。
當世的事情有的聽說了,有的看見了,一萬件中未必明了一件。
眼前的事情有的存在著,有的過去了,一千件中未必明了一件。
從太古直到今天,年數固然計算不清,但自伏羲以來三十多萬年,賢人與愚人,好人與壞人,成功的事情與失敗的事情,對的事情與錯的事情,沒有不消滅的,隻是早晚快慢不同罷了。
顧惜一時的毀謗與贊譽,使自己的精神與形體焦的痛苦,求得死後幾百年中留下的名聲,怎麽能潤澤枯槁的屍骨?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樂趣呢?”
【原文】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①,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也。
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御,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②,無毛羽以御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③,任智而不恃力。
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
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
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④。
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
雖全生⑤,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
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
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之物者⑥,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注解】
①人肖天地之類——張湛註:“肖,似也。
類同陰陽,性稟五行也。”五行,木火土金水。
②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趨走,《釋名》:“徐行曰步,疾行曰趨,疾趨曰走。”從利逃害,《集釋》:“本作‘逃利害’,今從敦煌斯七七七六朝寫本訂正。”
③以為養——《集釋》:“各本‘養’下有‘性’字,今從敦煌斯七七七六朝寫本殘卷刪。”
④不得而去之——《集釋》:“北宋本、汪本、秦刻盧解本、世德堂本留作‘不得不去之’。
俞樾曰:當作‘不得而去之’。
……俞說是也。
《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吉府本正作‘而’,今訂正。”
⑤雖全生——《集釋》:“各本‘生’下有‘身’字,今從敦煌斯七七七六朝殘卷刪。”
⑥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之物——《集釋》:“各本無此十四字,今從敦煌殘卷增。”
【譯文】
楊朱說:“人與天地近似一類,懷有木火土金水五行的本性,是生物中最有靈性的。
但是人啊,指甲牙齒不能很好地守衛自己,肌肉皮膚不能很好地捍御自己,快步奔跑不能很好地得到利益與逃避禍害,沒有羽毛來抵抗寒冷與暑熱,一定要利用外物來養活自己,運用智慧而不依仗力量,所以智慧之所以可貴,以能儲存自己為貴;力量之所以低賤,以能侵害外物為賤。
然而身體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出生了,便不能不保全它;外物也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存在著,便不能拋棄它。
身體固然是生命的主要因素,但外物也是保養身體的主要因素。
雖然要保全生命,卻不可以佔有自己的身體;雖然不能拋棄外物,卻不可以佔有那些外物。
佔有那些外物,佔有自己的身體,就是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屬于己有,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于己有。
不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屬于己有,不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于己有的,大概隻有聖人吧!把天下的身體歸公共所有,把天下的外物歸公共所有,大概隻有至人吧!這就叫做最崇高最偉大的人。”
【原文】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
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民也①。
可殺可活,製命在外。
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
天下無對,製命在內。
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②,自以味之極;肌肉粗厚,筋節■急③,一朝處以柔毛綈幕④,薦以梁肉蘭橘⑤,心■體煩⑥,內熱生病矣。
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⑦,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
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⑧,僅以過冬。
暨春東作⑨,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室⑩,綿纊狐貉■。
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裏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
鄉豪取而嘗之,蜇于口,慘于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
子,此類也。’”
【注解】
①遁民——《集釋》:“‘民’本作‘人’,敦煌殘卷作‘民’。”王重民:“‘人’應作‘民’,宋本未回改唐諱。”楊伯峻:“王說是,今從之改正。”②啜菽茹藿——菽,豆類。
茹,吃。
藿,豆葉。
③■急——■,同“■”,音 ku(喟)。
急,緊縮。
ì
④綈——絲織物的一種。
⑤梁肉蘭橘——梁,通“粱”。
梁肉,指精美的膳食。
蘭橘——香美的橘子,這裏指香美的水果。
⑥■——音 yuān(淵),憂鬱。
⑦商——指春秋時的宋國,為商代的後裔,故稱。
侔地——侔,相等,侔地,同等地種地。
⑧■■——音 yùn(韻)fén(墳),麻絮衣。
⑨東作——古代五行學說以東方為木,為春,東作即春天農作。
⑩■——音 yù(遇),又讀 ào(奧),深。
■綿纊——綿,絲綿。
纊,音 kuàng(礦),亦作“■”,絮衣服用的新絲棉。
綿纊,指絲棉■。
■戎菽——胡豆。
■■莖萍子——■,音 x(徙),即麻。
芹,小芹菜。
ì萍子,蒿子,有青蒿、白蒿數種。
■鄉豪張湛註:“鄉豪,裏之貴者。”
【譯文】
楊朱說:“百姓們得不到休息,是為了四件事的緣故:一是為了長壽,二是為了名聲,三是為了地位,四是為了財貨。
有了這四件事,便害怕鬼神,害怕別人,害怕威勢,害怕刑罰,這叫做逃避自然的人。
這種人可以被殺死,可以活下去,控製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
不違背天命,為什麽要羨慕長壽?不重視尊貴,為什麽要羨慕名聲?不求取權勢,為什麽要羨慕地位?不貪求富裕,為什麽要羨慕財貨?這叫做順應自然的人。
這種人天下沒有敵手,控製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內。
所以俗話說:‘人不結婚做官,情欲便丟掉一半;人不穿衣吃飯,君臣之道便會消失。’周都的諺語說:‘老衣可以叫做坐在那裏死去。’早晨外出,夜晚回家,自己認為這是正常的本性;喝豆汁吃豆葉,自己認為這是最好的飲食;肌肉又粗又壯,筋骨關節緊縮彎曲,一旦讓他穿上柔軟的毛裘和光潤的綢綈,吃上細糧魚肉與香美的水果,就會心憂體煩,內熱生病了。
如果宋國和魯國的國君與老農同樣種地,那不到一會兒也就疲憊了。
所以田野裏的人覺得安逸的,田野裏的人覺得香美的,便說是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過去宋國有個農夫,經常穿亂麻絮的衣服,並隻用它來過冬。
到了春天耕種的時候,自己在太陽下曝曬,不知道天下還有大廈深宮,絲棉與狐貉皮裘。
回頭對他的妻子說:‘曬太陽的暖和,準也不知道,把它告訴我的國君,一定會得到重賞。’鄉裏的富人告訴他說:‘過去有以胡豆、麻桿、水芹與蒿子為甘美食物的人,對本鄉富豪稱贊它們,本鄉富豪拿來嘗了嘗,就像毒蟲叮刺了嘴巴,肚子也疼痛起來,大家都譏笑並埋怨那
個人,那人也大為慚愧。
你呀,就是這樣一類人。’”
【原文】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
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①。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刊物,適足以害生。
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于義,而義名絕焉。
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
而悠悠者趨名不已③。
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
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
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
斯實之所系矣。
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
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注解】
①蠹——音 dù(妒),蛀蟲。
②悠悠者——憂愁、憂傷的人。
【譯文】
楊朱說:“高大的房屋,華麗的衣服,甘美的食物,漂亮的女子,有了這四樣,又何必再追求另外的東西?有了這些還要另外追求的,是貪得無厭的人性。
貪得無厭的人性,是陰陽之氣的蛀蟲。
忠並不能使君主安逸,恰恰能使他的身體遭受危險;義並不能使別人得到利益,恰恰能使他的生命遭到損害。
使君上安逸不來源于忠,那麽忠的概念就消失了;使別人得利不來源于義,那麽義的概念就斷絕了。
君主與臣下都十分安逸,別人與自己都得到利益,這是古代的行為準則。
鬻子說:‘不要名聲的人沒有憂愁。’老子說:‘名聲是實際的賓客。’但那些憂愁的人總是追求名聲而不曾停止,難道名聲本來就不能不要,名聲本來就不能作賓客嗎?現在有名聲的人就尊貴榮耀,沒有名聲的人就卑賤屈辱。
尊貴榮耀便安逸快樂,卑賤屈辱便憂愁苦惱。
憂愁苦惱是違反本性的,安逸快樂是順應本性的。
這些與實際又緊密相關。
名聲怎麽能不要?名聲怎麽能作賓客?隻是擔心為了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啊!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所擔憂的是連危險滅亡都挽救不了,難道僅僅是在安逸快樂與優愁苦惱這二者之間嗎?”
仲尼(列子)
【原文】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
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
顏回援琴而歌。
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
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
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
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于心慮①,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
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
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
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②?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于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
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③。
雖然、吾得之矣。
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④。
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
《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⑤:“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
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⑥,104 不寢不食,以至骨立⑦。
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注解】
①亡——《集釋》:“‘亡’本作‘止’,今從《藏》本、世德堂本、秦本正。”
②矣——楊伯峻:“于省吾《易經新證》以為‘矣’即《詩·召南·採蘩》‘于以採蘩,之‘以’,何也。”
③此樂天知命者之所優——楊伯峻:“《御覽》四六八引‘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下有‘也’字。”
④所謂——《集釋》:“‘所謂’二字,各本皆倒作‘謂所’,今從吉府本正。”
⑤拜——王念孫:“拜乃 之偽。” ,今“拱”字。
楊伯峻:“ 拜形相近而誤也。”
⑥淫——深。
⑦骨立——形容人消瘦到了極點。
【譯文】
孔子在家中閒坐著,子貢進來侍候,見他面帶愁容。
子貢不敢詢問,出來告訴顏回。
顏回便一面彈琴一面唱歌。
孔子聽到了琴聲,果然把顏回叫了進去,問道:“你為什麽獨自快樂?”顏回說:“老師為什麽獨自憂愁?”孔子說:“先說說你的想法。”顏回說:”我過去聽老師說:‘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規律,所以就沒有優愁。’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孔子的臉色變得凄然,然後說:“有這話嗎?你把意思領會錯了。
這是我過去的話,請以今天的話為準。
你隻知道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卻不知道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有很多憂愁的另一面。
現在告訴你關于這個問題的正確看法:修養自身,聽任命運的窮困與富貴,懂得生死都不由我自己,因而心慮不會被外界改變和擾亂,這就是你所說的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
過去我整理《詩經》、《尚書》,訂正禮製與樂律,準備以此治理天下,流傳後世,並不是隻修養自身、治理魯國就滿足了。
而魯國的國君和大臣一天比一天喪失秩序,仁義道德一天天衰敗,人情善性一天天刻薄。
這個學說在一個國家的今天還行不通,又能對整個天下與後世怎樣呢?我這才知道《詩經》、《尚書》、禮製樂律對于治理亂世沒有什麽作用,但卻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
這就是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的人所憂愁的事情。
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明白了一些。
我們所說的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並不是古人所說的樂于順應自然、懂得命運。
沒有樂,沒有知,才是真正的樂,真正的知,所以沒有不快樂的事,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不憂愁的事,沒有不能做的事。
《詩經》、《尚書》、禮製樂律,又喪失了什麽呢?又為什麽要改革它呢?”顏回面向北拱手作揖說:“我也明白了。”他出來告訴了子貢。
子貢莫名其妙,回家深思了七天,不睡不吃,以至骨瘦如柴。
顏回又去開導他,然後才回到孔子門下,彈琴唱歌,誦讀詩書,一生也沒停止過。
【原文】
陳大夫聘魯①,私見叔孫氏②。
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③,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
亢倉子應聘而至。
魯侯卑辭請問之。
亢倉子曰:“傳子者妄。
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
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
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幹我者,我必知之。
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
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注解】
①大夫——周代的等級,國君以下有卿、大夫、士三級,大夫食一縣的貢賦,在設定縣令之前,也為一縣的行政長官。
聘——古代國與國之間派使者訪問,稱為聘。
②叔孫氏——當時掌握魯國政權的三家貴族之一。
另兩家是孟孫氏、季孫氏。
他們都是魯桓公之子仲慶父的後代,故稱“三桓”。
③亢倉子——《釋文》:“亢倉音庚桑,名楚,《史記》作亢倉子。”賈逵《姓氏英覽》:“吳郡有庚桑姓,稱為士族。”
【譯文】
陳國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魯國去訪問,以私人身份會見了叔孫氏。”叔孫氏:“我國有一位聖人。”陳國大夫問:“不就是孔丘嗎?”叔孫氏說:“是的。”陳國大夫問:“怎麽知道他是聖人呢?”叔孫氏說:“我經常聽顏回說:‘孔丘能放棄心靈而隻用形體。’”陳國大夫說:“我國也有一位聖人,您不知道嗎?”叔孫氏問:“聖人是誰?”陳國大夫說:“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人,學到了老聃的道術,能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魯侯聽到此事大為驚異,派大官用豐厚的禮物去請他。
亢倉子應邀來到魯國。
魯侯謙虛地向他請教。
亢倉子說:“傳說的話不真實。
我能不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但並不能改變耳目的作用。”魯侯說:“這就更奇怪了。
那麽你的道術是什麽樣的呢?我很想聽聽。”亢倉子說:“我的形體與心相合,心與氣相合,氣與神相合,神與無相合,如果有極隱微的東西,極弱小的聲音,
即使遠在八方荒遠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內,來幹擾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
我也不曉得是我的七竅四肢所感覺到的,還是心腹六髒所知道的,它自然而然就知道罷了。”魯侯十分高興。
過了些天把這事告訴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沒有回答。
【原文】
商太宰見孔子曰①:“丘聖者歟②?”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③。”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④,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⑤。
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⑥:“孔丘欺我哉!”
【注解】
①商太宰——商,即周代的宋國,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後,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是為宋國。
因是商後,故又稱商。
前 286 年為齊所滅。
太宰,官名,掌天子或諸侯內外事務,或在君主左右贊畫君命者。
②歟——音 yú(于),此處表疑問語氣。
③弗——《集釋》:“‘弗’各本作‘不’,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
④三皇——傳說中的遠古帝王。
有多種說法,《史記·補三皇本紀》引《河圖》、《三王歷》說,為天皇、地皇、人皇。
任——王重民:“‘善任因時’義不可通。
蓋本作‘三皇善因時者’,‘任’字因上文‘三王善任智勇’‘五帝善任仁義’諸‘任’字而衍,智勇、仁義可言任,因時則不必言任矣。
《類聚》三十、《御覽》四百零一引並無‘任’字。”
⑤名——此處用作動詞,稱譽的意思。
⑥嘿——音 mò(墨),同“默”。
【譯文】
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聖人嗎?”孔子說:“我哪敢當聖人,我不過是學問廣博知識豐富就是了。”宋國太宰問:“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于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又問:“五帝是聖人嗎?”孔子說:“五帝是善于推行仁義道德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也不知道。”又問:“三皇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皇是善于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說:“那麽誰是聖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後說:“西方的人中有一位聖人,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說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麽稱贊他才好。
我懷疑他是聖人,不知道真的是聖人呢?真的不是聖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說:“孔子在欺哄我啊!”
【原文】
子夏問孔子曰①:“顏回之為人奚若②?”子曰:“回之仁賢于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③?”子曰:“賜之辯賢于丘也。”曰:“子路之為
人奚若④?”子曰:“由之勇賢于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⑤?”子曰:“師之庄賢于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
夫回能仁而不能反⑥,賜能辯而不能訥⑦,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庄而不能同。
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
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注解】
①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②奚若——何如,怎麽樣。
③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人,孔子弟子。
④子路——名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⑤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陳人,孔子弟子。
⑥反——張湛註:“反,變也。
夫守一而不變,無權智以應物,則所適必閡矣。”俞樾:“‘反’字無義,疑‘刃’字之誤。”,“刃與忍通。”忍,忍心,《新書·道術》:“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力忍。”
⑦訥——說話遲鈍。
【譯文】
子夏問孔子說:“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強。”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說:“端木賜的辯說能力比我強。”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強。”又問:“子張的為人怎麽樣?”孔子說:“顓孫師的庄重嚴肅比我強。”子夏離開座位問道:“那麽這四個人為什麽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
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庄重卻不能隨和。
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幹的。
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原文】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①。
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②。
雖然,子列子亦微焉③。
朝朝相與辯,無不聞。
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
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見者。
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④。
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⑤,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⑥。
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⑦,而不可與接。
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
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⑧。
子列子之徒駭之⑨。
反舍,鹹有疑色。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⑩。
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
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
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注解】
①乃——《釋文》:“‘乃居’,一本作‘反居’。”楊伯峻:“《御覽》四零六引正作‘反’。”郭——外城。
②日——胡懷琛:“‘日’為‘百’字之誤。”王叔岷:“《初學記》十八引‘處’作‘遊’,‘日’作‘百’,《御覽》四百四引‘日’亦作‘百’,疑作‘百’者是也。”
③微——幽昧,不明。
《詩·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
微。”鄭玄箋:“微謂不明也。”
④敵——仇。
⑤惕——陶鴻慶雲:“‘惕’當為‘ ’。
《說文》:‘ ,交 也。’即‘易’之本字。
‘形無 ’者,謂其形無交易也。”
⑥閱——匯集。
⑦欺魄——張湛註:“欺魄,土人也。”土人即泥人。
王重民:“欺魄用以請雨。”“此謂南郭子若欺魄者,以見其得道之深,即所謂形若槁木、心若死灰也。”
⑧衎衎然——衎,音 kàn(看)。
盧重玄解:“衎衎然,求勝之氣耳。”
⑨子列子之徒駭之——張湛註:“見其屍居,則自同土木;見其接物,則若有是非,所以驚。”
⑩進——通“盡”。
與——俞樾:“與猶為也。”
【譯文】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後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計數也不夠。
即使這樣,列子也不誇耀自大。
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
而與南郭子隔牆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
在路上相遇時,眼睛像不認識一樣。
門下的弟子和僕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
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與南郭子為什麽互相敵視?”列子說:“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不說話,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幹什麽呢?即使這樣,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于是列子選了四十個弟子同行。
見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樣,不能同他交談。
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
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一副好勝的神氣,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勝利者。
列子的弟子大為驚駭。
回到住處,都帶著疑問的面色。
列子說:“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說話,什麽都懂的人也不再說話。
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
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
這樣,也說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說,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麽都沒有說,也是什麽都不知道。
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麽要胡亂驚訝呢?”
【原文】
子列子學也①,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
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
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
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
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②。
心凝形釋,骨內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
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注解】
①子列子學也——指列子向老商氏學乘風之道。
此節已見《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一節。
張湛註:“《黃帝篇》已有此章,釋之詳矣。
所以重出者,先明得性之極,則乘變化而無窮;後明順心之理,則無幽而不照。
二章雙出,各有攸趣,可不察哉?”
②口無不同——“口”字衍。
“同”下應有“也”字。
《黃帝篇》作“無不同也”。
【譯文】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內,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後才得到老商斜著眼睛看一下罷了。
又在兩年之內,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後老商才開始放松臉面笑了笑。
又在兩年之內,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麽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麽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
又在兩年之內,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都忘得一幹二凈了。
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麽區別了。
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著什麽,兩腳踩著什麽,心靈想著什麽,言論包藏著什麽。
如此而已,那一切道理也就沒有什麽可隱藏的了。
【原文】
初,子列子好遊。
壺丘子曰:“御寇好遊,遊何所好?”列子曰:“遊之樂所玩無故①。
人之遊也,觀其所見;我之遊也,觀其所變。
遊乎遊乎!未有能辨其遊者。”壺丘子曰:“御寇之遊固與人同欽,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
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
務外遊,不知務內觀。
外遊者,求備于物;內觀者,取足于身。
取足于身,遊之至也;求備于物,遊之不至也。”于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遊。
壺丘子曰:“遊其至乎!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眡②。
物物皆遊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遊,是我之所謂觀也。
故曰:遊其至矣乎!遊其至矣乎!”
【注解】
①所玩無故——張湛註:“言所適常新也。”
②眡——音 sh(示),同“視”。
ì
【譯文】
列子原來喜歡遊覽。
壺丘子說:“御寇喜歡遊覽,遊覽有什麽可喜歡的呢?”列子說:“遊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
別人遊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遊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
遊覽啊遊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遊覽方法。”壺丘子說:“御寇的遊覽本來與別人相同嘛,他還要說本來與別人不同呢!凡是見到的東西,必然會同時見到這些東西的變化。
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
隻知道欣賞外物,卻不知道欣賞自己。
欣賞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賞自己的,也應把自身都看遍。
把自身都看遍,這是最高的遊覽;把外物都看遍,並不是最高的遊覽。”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遊覽。
壺丘子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最高的遊覽不知道到了哪裏,最高的欣賞不知道看到了什麽。
任何地方都遊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是我所說的遊覽,是我所說的欣賞。
所以我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這是最高的遊覽啊!”
【原文】
龍叔謂文摯曰①:“子之術微矣。
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
然先言子所病之證②。”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
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
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
凡此眾疾③,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製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
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④。
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注解】
①文摯——《釋文》:“文摯,六國時人,嘗醫齊威王。
或雲:春秋時宋國良醫也,曾治齊文王,使文王怒而病愈。”
②證——通“症”。
③疾——《集釋》:“‘疾’,北宋本作‘庶’,汪本從之,今依《藏》本、世德堂本、秦本訂正。”
④六孔流通,一孔不達——張湛註:“舊說聖人心有七孔也。”
【譯文】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術十分精湛了。
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命令。
但應先說出您的病症。”龍叔說:“全鄉人贊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毀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並不喜歡,喪失了並不憂愁;看活著像是死亡,看富貴像是貧窮;看人像是豬,看自己像是別人。
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像是西戎南蠻之國。
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製奴僕臣隸,這是什麽病呢?什麽葯方能治好它呢?”文摯于是叫龍叔背著光線站著,文摯從暗處向明處看他。
過了一會兒說:“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裏已經空虛了,幾乎是聖人了!你的心已有六個孔流通了,隻有一個孔還沒有通達。
現在人把聖明智慧當作疾病的,可能這樣的吧!這不是我淺陋的醫術所能治好的。”
【原文】
無所由而常生者①,道也。
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②,常也。
由生而亡,不幸也。
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
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③。
由死而生,幸也。
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④;
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
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
隸人之生,隸人⑤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⑥哭。
【注解】
①由——用。
《左傳·襄公三十年》:“以晉國之多虞,不能由吾子。”杜預註:“由,用也。”本文“無所由”即下文“無用”,“有所由”即下文“有用”。
②雖終而不亡——按下文“雖未終而自亡者”例,此處“亡”字下脫“者”字。
③亦常也——《集釋》:“各本‘亦常’下無‘也’字,今依吉府本補。”
④用道得終謂之常——按下文“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例,此句應為“用道而得終者謂之常。”
⑤隸人——古代稱觸犯法律而沒入官為奴隸、從事勞役的人,也用來稱職位低微的吏役。
按照庄子的看法,一般人整天辛辛苦苦忙個不停,都是“役人之役”。
故此“隸人”當指不懂得自然之道的一般人。
⑥且——語中助詞。
【譯文】
無所作為而一直活著的,是自然之道。
順應常生之道而活著,因而雖然年老卻不死亡的,是正常現象。
順應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種不幸。
有所作為而經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
順著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雖然年未老卻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現象。
順著常死之道而活下來的,是一種僥幸。
所以無所作為而活著叫做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得壽終叫做正常現象;有所作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常現象。
季梁死了,楊朱望其門而歌。
隨梧死了,楊朱撫摩著他的屍體哭泣。
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
【原文】
目將眇者①,先睹秋毫②;耳將聾者,先聞蚋飛③;口將爽者④,先辨淄澠⑤;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⑥;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注解】
①眇——眼睛。
②睹——見。
秋毫——秋天的毫毛,喻極細微的東西。
③蚋——音 ru(銳)。
盧重玄解:“秦時蚊為蚋。”
ì
④爽——張湛註:“爽,差也。”
⑤淄澠——淄,水名,即今山東省內的淄河。
澠,水名,源出山東淄博市東北。
張湛註:“淄澠水異味,既合則難別也。”《釋文》引《說符篇》:“淄澠之合,易牙嘗之。”
⑥先亟奔佚——亟,音 q(氣),愛。
《方言》:“亟,愛也。
東齊海岱
ì之間曰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相敬愛,謂之亟。”佚,同“逸”。
奔快,疾馳。
【譯文】
眼睛將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先聽到蚊子亂飛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先喜歡奔跑;心靈將要糊塗的人,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面的。
【原文】
鄭之圃澤多賢①,東裏多才②。
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③,行過東裏,遇鄧析④。
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⑤,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⑥?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
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⑦。
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⑧,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
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⑨?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
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
而位之者無卸,使之者無能,而知之
與能為之使焉。
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⑩?”鄧析無以應。
目其徒而退。
【注解】
①圃澤——又稱“圃田澤”,在今河南中牟縣西。
②東裏——在今河南新鄭縣故城內,鄭國的宰相子產曾住這裏。
③役——張湛註:“役猶弟子。”
④鄧析——(前 545——前 501 年)張湛註:“鄧析,鄭國辯智之士,執兩可之說而時無抗者,作竹書,子產用之也。”竹書即竹刑,寫于竹簡上的刑書。
⑤舞——張湛註:“世或謂相嘲調為舞弄也。”朱駿聲:“舞借為侮。”
⑥養養——張湛註:“上音餘亮,下音餘賞。”即上“養”字音 yàng(樣),被養育;下“養”字,音 yǎng(癢),養育。
⑦執政之功也——張湛註:“喻彼為大豕,自以為執政者也。”
⑧牢藉——《釋文》:“牢,牲牢也,圈也。
藉,謂以竹木圍繞,又刺也。”
⑨機——張湛註:“機,巧也。”
⑩矜——自以為賢能。
【譯文】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裏有很多才智之士。
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裏,碰到了鄧析。
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說:“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麽辦?”鄧析的弟子們說:“我們希望能看到。”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被養育與養育的區別嗎?被別人養活而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
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並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
而你們隻會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裏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麽區別?”伯豐子不加理會。
伯豐子的隨從從後面上來插話說:“大夫沒有聽說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于蓋房子,有的檀長于五金皮革製品,有的擅長于彈奏樂器,有的擅長于讀書計數,有的擅長于帶兵作戰,有的擅長于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
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
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隻能被管理和使用。
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麽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說,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原文】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①。
王備禮以聘之。
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
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②,堪秋蟬之翼③。”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④,曳九牛之尾⑤,猶憾其弱⑥。
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間也!臣敢以實對。
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于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
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
故學視者先見輿薪⑦,學聽者先聞撞鍾。
夫有易于內者無難于外。
于外無難,故名不出
其一家。
⑧’今臣之名聞于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
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于負其力者乎?”
【注解】
①周宣王——西周天子,名靖,厲王子。
公元前 828 年—前 782 年在位。
《釋文》:“公儀,堂谿,氏也。
皆周賢士。”
②螽——音 zhōng(終),蝗蟲。
③堪——俞樾:“堪當讀為戡。
《說文》戈部:‘勘,刺也。’春螽之股細,故言折,見能折而斷也。
秋蟬之翼薄,故言戡,見能刺而破之也。
作堪者假字耳。
《尚書》‘西伯既勘黎’,《爾雅·釋詁》註引作‘堪’,此古字通用之證。”
④兕——音 s(寺),古代犀牛一類的獸名,皮厚,可以製甲。
ì
⑤曳——拖。
⑥憾——張湛註:“憾,恨。”
⑦輿薪——輿,本謂車箱,因指車子。
薪,柴火。
輿薪,指一車柴火。
⑧家——《集釋》:“‘家”,北宋本、《藏》本、秦刻盧重玄本、汪本作‘道’,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家’。
今從吉府、世德堂本。”
【譯文】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于各諸侯國,堂谿公把這事報告了周宣王。
周宣王準備了聘禮去請他。
公儀伯來了後,宣王看他的樣子,像個懦夫。
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變了臉色,說:“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嫌力氣太小。
你隻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于天下,這是為什麽呢?”公儀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說:“大王問得好啊!我大膽地把實際情況告訴您。
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大得天下沒有對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的力氣的緣故。
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說:‘人們都想見自己所見不到的,看別人所看不見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幹別人所不幹的。
所以練習眼神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聲音的總是先聽撞鍾的聲音。
在心裏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
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現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
那就是說,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原文】
中山公子牟者①,魏之賢公子也。
好與賢人遊,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②。
樂正子輿之徒笑之。
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③,漫衍而無家④,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⑤。”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⑥,言:‘善射者能今後鏃中前括⑦,發發相及,矢矢相屬⑧。
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⑨。’孔穿駭之。
龍曰:‘此未其妙者。
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⑩,綦衛之箭,射其目。
矢來註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
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
後鏃中前括,鈞後于前。
矢註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
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
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
有物不盡。
有影不移。
發引千鈞。
白馬非馬。
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
夫無意則心同。
無指則皆至。
盡物者常有。
影不移者,說在改也。
發引千鈞,勢至等也。
白馬非馬,形名離也。
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
設令發于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注解】
①中山公子牟——魏侯之子,封于中山,名牟,故稱。
②公孫龍——戰國時哲學家,趙國人。
③佞給——佞,音 nng(寧),巧言諂媚。
給,音 jǐ(己),口齒伶俐。
ì佞給,指善于花言巧辯。
④漫衍而無家——漫衍,散漫,不受拘束。
無家,張湛註:“儒墨刑名亂行而無定家。”
⑤肄——研習。
⑥詒——音 dài(殆),欺騙。
⑦後鏃中前括——鏃,音 zú(族),箭頭。
括,箭的末端。
⑧屬——音 zhǔ(主),接連。
⑨視之若一焉——張湛註:“箭相連屬無絕落處,前箭著堋,後箭復中前箭,而後所湊者猶銜弦,視之如一物之相連也。”
⑩烏號之弓——張湛註:“烏號,黃帝弓。”
綦衛之箭——張湛註:“綦,地名,出美箭。
衛,羽也。”
矢來往眸子而眶不睫——來,《釋文》作“末”。
楊伯峻:“‘來’字當從《釋文》作‘末’,眸,音 móu(謀)。
眸子,瞳人。
眶,音 kuàng(匡),眼圈。
睫,音 jié(捷),眨眼。
隧——音 zhu(墜),通“墜”。
ì
鈞——通“均”,同。
鈞後于前,指後箭與前箭的用力、方向等完全相同。
尤——突出的。
有意不心——有意念產生,但不是心本體的活動,隻是心的作用,心本體是寂然不動的。
有指不至——指,手指,引申為事物的概念。
至,到。
有指不至,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
如說:“拿蘋果來”,則桔子、香蕉便拿不來。
說“叫張三來”,則李四、王五便“不至”。
有物不盡——與“有指不至”相近。
隻要有具體事物的名稱,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
隻有不稱某物,隻說“有”,才能包括全部事物。
有影不移——一般人認為人的影子隨人而動,但公孫尤認為影子是不動的。
影子的變化是因為人動以後產生了新的影子,原來的影子消失了。
影子隻有產生與消失,而不能移動。
發引千鈞——發,指頭發。
引,牽引。
鈞,古代重量單位之一,一
般以三十斤為一鈞。
千鈞,即三千斤。
白馬非馬——白馬,白色的馬。
馬,指一般概念的馬。
白馬與一般概念的馬是不能等同的。
這就如同玫瑰花與花、張三與人不能等同一樣。
孤犢未嘗有母——張湛註:“不詳此義。”盧重玄解:“謂之孤犢,安得有母也?”
尤——過失,錯誤。
無意則心同——張湛註:“同于無也。”無是指心的本體。
沒有意念,則心的作用歸于無,即同于心的本體。
無指則皆至——萬物沒有概念便無法區分。
盡物者常有——能夠包括一切事物的,隻能是永恆的“有”,即存在。
影不移的,說在改也——說影子不移動的理由,是因為人體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了影子,而不是影子在移動。
發引千鈞,勢至等也———根頭發能牽引三千斤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
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形,指馬的形狀。
若說馬的形狀,則白馬也是馬。
名,概念。
但說馬的概念,則“白馬”與“馬”的概念是不能等同的。
形與名分離,隻說“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那麽白馬當然就不是馬了。
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俞樾:“‘有母’下當更疊‘有母’二字。
本雲:‘孤犢未嘗有母。
有母,非孤犢也。’《庄子·天下篇》釋文引李雲:‘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
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此可證‘有母非孤犢’之義。”意為:既稱“孤犢”,便不能有母;當它有母之時,尚未成為“孤犢”。
有條——有條有理。
餘竅——《釋文》:“穢穴也。”
【譯文】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
喜歡與賢人交遊,不過問國家事務,而欣賞趙國人公孫龍。
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
公子牟說:“你為什麽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道理,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說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說:“你憑什麽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說出具體事實。”子輿說:“我笑公孫龍欺哄孔穿,他說:‘很會射箭的人能使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著一箭,一箭連著一箭,前面一箭對準目標尚未射到,後面一箭的箭尾已經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連成了一根箭。’孔穿大為驚駭。
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妙的。
逢蒙的弟子叫鴻超,因對妻子大發脾氣,要嚇唬她,便用烏號的弓,綦衛的箭,射她的眼睛。
箭頭碰到了眼珠子,她卻沒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塵土飛揚。’這難道是聰明人所說的話嗎?”公子牟說:“聰明人說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
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為後一根箭的用力與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
箭碰到眼珠子而沒有眨一下眼睛,是因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裏時已經用盡了。
你又懷疑什麽呢?”樂正子輿說:“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哪能不掩飾他的錯誤呢?我再說說他
更荒謬的言論。
公孫龍欺哄魏王說:‘有意念產生,但心的本體卻沒有活動。
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
有具體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
影子是不會移動的。
頭發可以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
白馬不是馬。
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
他那些與人們的看法相違背、與常理相反的言論,說也說不完。”公子牟說:“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佳句,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
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
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
能包括所有事物的,隻能是永恆的‘存在’。
說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並不是舊影子的移動。
頭發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
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
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說:“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道理的。
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辭說:“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
【原文】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欣,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已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
問外朝,外朝不知。
問在野,在野不知。
堯乃微服遊于康衢①,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②,莫匪爾極③,不識不知④。
順帝之則⑤。”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
大夫曰:“古詩也⑥。”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⑦。
舜不辭而受之。
【注解】
①康衢——衢,音 qú(渠)。
康衢,四通八達的大路。
②立我蒸民——立,成。
蒸,張湛註:“蒸,眾也。”
③莫匪爾極——匪,通“非”。
爾,你。
極,準則。
④不識不知——猶言不知不覺。
⑤順帝之則——則,法則。
此句言順應天帝的法則,以上四句詩,前二句今見于《詩·周頌·思文》,後二句今見于《詩·大雅·皇矣》。
⑥古詩也——張湛註:“當今而言古詩,則今同于古也。”古人把上古想像為最理想的社會,“今同于古”是對天下治理得好的贊揚。
⑦禪——音 shàn(善),以帝位讓人。
張湛註:“功成身退。”
【譯文】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願意擁戴自己呢,還是不願意擁戴自己?回頭問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
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
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
堯于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遊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說:“您養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
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著天帝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裏聽來的。”又問大夫。
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堯回到宮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
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原文】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①,形物其箸②。
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③。
物自違道,道不違物。
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
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④,廢之莫知其所。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⑤。
知而亡情⑥,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
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
雖無為而非理也⑦。
【注解】
①居——固執,執著。
張湛註:“汛然無系,豈有執守之所?”
②形物其著——張湛註:“形物猶事理也。
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楊伯峻,“《庄子·天下篇》作‘形物自著’。
細味張註,似張湛所據本亦作‘自箸’。
作‘其’者于義不長,或‘為’字之訛誤歟?”
③若——順從。
④六虛——上下四方空虛之處。
⑤而性成之——俞樾:“‘而性成之’當作‘性而成之’。
《湯問篇》‘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是其證。”性,本性,自然之性,此處指順應事物的本性。
⑥亡——《集釋》:“亡,北宋本、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忘’。”
⑦雖無為而非理也——盧重玄解:“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
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譯文】
關尹喜說:“隻要自己不執著,一切有形之物就會自然顯著。
這時事物的運動就會像水一樣流暢,事物的靜止就會像鏡子一樣平凈,事物的反應就會像回聲一樣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來是順應事物的變化的。
隻有事物違背道,道不會違背事物。
善于順應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體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順應道卻又使用眼睛、耳朵、形體與心智去尋求,就不得當了。
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後面;使用它能充滿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裏。
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遠離,也不是無心人能使它靠近,隻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順應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
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為,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
發用無知,怎麽會有情?發用無能,怎麽會有為?不過是聚集起來的土塊,積累起來的塵埃罷了。
僅僅是無為,還不是自然的理。
湯問
【原文】
殷湯問于夏革曰①:“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
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②?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權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
革曰:“無則無權,有則有盡③,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
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
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④。”湯曰:“汝奚以實之⑤?”革曰:“朕東行至營⑥,人民猶是也。
問營之東,復猶營也。
西行至豳⑦,人民猶是也。
問豳之西,復猶豳也。
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⑧。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
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
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
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
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⑨,斷鰲之足以立四極。
其後共工氏與頹頊爭為帝⑩,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裏,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日歸墟。
八絃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註之,而無增無減焉。
其中有五山焉:一日岱輿,二日員嶠,三日方壺,四日贏洲,五日蓬萊。
其山高下周旋三萬裏,其頂平處九千裏。
山之中間相去七萬裏,以為鄰居焉。
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
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
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
仙聖毒之,訴之于帝。
帝恐流于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禹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
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
五山始峙而不動。
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
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沈于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
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
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
人長一尺五寸。
東北極有人名日諍人,長九寸。
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朽壤之上有茵芝者,生于朝,死于晦。
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們而死。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日鯤。
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
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江浦之間生麽蟲,其名日焦螟。
群飛而集于蚊睫,弗相觸也。
棲宿去來,蚊弗覺也。
離朱、子羽方晝拭皆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 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于居空峒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
吳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
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
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幟焉■,鸜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矣■,地氣然也。
雖然,形氣異
也,性鈞也■,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修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注解】
①夏革——《釋文》:“革音棘。
夏棘字子棘,為湯大夫。”
②紀——頭緒。
③有則有盡——陶鴻慶:“‘有則有盡,下‘有’字亦當作‘無’,“下文‘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即承此言。
今本誤作‘有盡’,則非其旨矣。”
④齊州——張湛註:“齊,中也。”齊州,猶中國。
⑤實——驗證。
⑥營——《釋文》:“今之柳城,古之營州,東行至海是也。”
⑦豳——音 bīn(賓),同“豳”,在今陝西旬邑西。
⑧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釋文》:“《爾雅》雲: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
觚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
東泰遠、西邠國、南濮鉛、北祝傈謂之四極。”王重民:“‘之’,下疑本有‘外’字,今本脫之。
上文《湯問》‘四海之外奚有’,此革所答語,故雲‘四海四荒四極之外’,《御覽》一引‘之’下正有‘外’字。”
⑨練五色石——練,古“煉”字,五色石,王叔岷:“《藝文類聚》六,《御覽》二五一引‘石’上並有‘之’字,與下文句法一律,當從之。”
⑩共工氏——《楚辭》註:“共工氏,名康回。”相傳為女媧氏末年的部落首領。
顓頊——音 zhuān(專)xū(須),傳說中的古代部落首領。
■不周之山——張湛註:“共工氏興霸于伏羲,神農之間,其後苗裔恃其強,與顓瑣爭為帝。
顓頊,黃帝孫。
不周山在西北之極。”
■絕地維——絕,斷。
地維,系住大地四角的繩子。
■故大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衛叔岷:“《淮南·天文篇》、《論衡·談天篇》‘故’字並在‘日’子上,與下文句法一律。”就,趨,歸。
■惟——為,是。
■八絃九野之水——張湛註:“八絃,八極也。
九野,天之八方中央也。”絃,《釋文》:“絃音宏。”則“絃”當作“紘”。
■天漢——即銀河。
張湛註:“世傳天河與海通。”
■其上禽獸皆純縞——陶鴻慶:“‘其上’字誤復。”王重民:“陶說是也。
《御覽》三十八引正無下‘其上’一字。”縞,音 gǎo(搞),白色。
■珠玕——玕,音 gān(幹),珠玕,珠玉。
■華實——華,音 huǎ(花),同“花”。
實,果實。
■皆——王重民:“《御覽》三十八引無下‘皆’字,蓋是衍文。”
■毒——《釋文》:“毒,病也。”
■禹強——張湛註:“《大荒經》曰:北極之神名禹強,靈龜為之使也。”《釋文》:“《神仙傳》:北方之神名禺強,號曰玄冥子。”
■而下動——《集釋》:“《藏》本、秦本、世德堂本無‘而不動’三字。”
■數步——《集釋》:“‘數步’北宋本作‘數千’,汪本從之,今從《藏》本訂正。”暨——及,到。
■趣——音 qū(趨),通“趨”。
■灼——燒。
數——佔卦。
■播遷——流離遷徙。
■憑——張湛註:“憑,大也。”
■侵——漸進。
阨——音 ài(愛),通‘隘’,狹小。
■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僬僥,音 jiāo(焦)yáo(搖)。
王重民:“‘東’當作‘西’,字之誤也。
《淮南·地形篇》:‘西南方曰僬僥。’韋昭《魯語註》:‘僬僥,西南蠻之別名。’是古者一謂僬僥在西南也。”
■冥靈——《釋文》:“冥靈,木名也,生江南,以葉生為春,葉落為秋。”
■椿——《釋文》:“椿,木名也。
一名橓。”
■蠓蚋——音 měng(猛)ru(銳)。
《釋文》:“二者小飛蟲也。”
ì
■終北之北有溟海——俞樾:“終北,國名,下文曰‘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夫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其國名曰終北’是也。”《釋文》:“《十洲記》雲:水黑色謂溟海。”《集釋》:“《藏本》、世德堂本作‘終發北之北’。”
■稱——相副,相稱。
■鯤——傳說中的大魚。
■伯益——古代贏姓各族的祖先,助禹治水有功,被選為禹的繼承人。
禹去世後,禹子啓奪取王位。
■夷堅——張湛註:“夷堅未聞,亦古博物者也。”
■麽蟲——麽,音 mó(饃),細小。
■離朱、子羽——張湛註:“離朱,黃帝時明目人,能百步望秋毫之未。
子羽未聞。”眥——音 z(自),眼眶。
ì
■ 俞、師曠—— ,音 zh(至)。
張湛註:“ 俞未聞也。
師曠,晉
ì平公時人,夏革無緣得稱之,此後著書記事者潤益其辭耳。”擿——音 zhì(至),搔爬。
俛— — “俯”的異體字。
■空峒——又作“崆峒”,山名,在今河南臨汝縣西南六十裏。
■心死形廢——張湛註:“所謂心同死灰,形若槁木。”
■砰然——砰,音 pēng(烹),象聲詞,聲音很大。
■櫾——音 yòu(又),同“柚”,似橘而大,皮厚,味酸。
■冬生——王重民:“‘生’當作‘青’,字之誤也。”“《史記·司馬相如傳》:‘橘抽芬芳。’正義曰:‘小曰橘,大曰柚。
樹有刺,冬不調,葉青。’是櫾樹葉青,經冬不調,故《列子》曰‘碧樹而冬青’也。”王叔岷:“《記纂淵海》九二引亦作‘青’。”
■已憤厥之疾——已,使病愈。
王叔岷:“‘厥’乃‘瘚’之借字。
《說文》:瘚,屰(逆)氣也。”
■渡淮而北而化為枳——枳,音 zh(隻),亦稱“臭橘”。
橘柚均生于江
ì南,過去不能過江,更不能過淮河,在淮河以北栽種便變為枳,不能食用了。
■鸜鵒——音 qú(渠)yù(欲),亦作“鴝鵒”,鳥名,即八哥。
濟— —水名,源出河南王屋山,東北流入海,今下遊為黃河所佔。
■貉——音 hé(和),又稱“狗獾”。
汶— — 水名,出山東萊縣東北原山,入運河。
■性鈞已——《釋文》:“一本雲:情性鈞已。”王叔岷:“有情字是。
‘情性鈞已’與上‘形氣異也’對文。”
【譯文】
商湯問夏革說:“古代最初有萬物嗎?”夏革說:“如果古代最初沒有萬物,現在哪來的萬物?將來的人要說現在沒有萬物,可以嗎?”商湯又問:“那麽萬物的產生沒有先後之別嗎?”夏革說:“萬物的死亡與產生,本來沒有界限。
這個事物的產生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死亡,這個事物的死亡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開始,又怎麽能弄清它們的頭緒呢?就是說,在我看到的萬物以外,在我知道的萬事以前,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商湯問:“那麽上下八方有最終的盡頭嗎?”夏革說:“不知道。”商湯再三問他。
夏革說:“看不見的東西沒有極限,看得見的東西沒有止境,我怎麽能知道呢?但是在沒有極限之外又沒有極限,在沒有窮盡之中又沒有無窮盡。
既沒有極限又沒有無極限,既沒有窮盡又沒有無窮盡、我根據這一點知道萬物沒有極限、沒有窮盡,而不知道它有極限有窮盡。”商湯又問道:“四海之外有什麽?”夏革說:“同中國一樣。”商湯問:“你用什麽來證實這個看法?”夏革說:“我向東走到營州,人民同這裏一樣。
問營州以東,又同營州一樣。
向西走到豳州,人民同這裏一樣。
問豳州以西,又同豳州一樣。
我根據這些知道四海、四荒、四極這些地方同我們這裏沒有什麽兩樣。
所以大物與小物互相包含,沒有窮盡。
包含萬物的,也像包含天地一樣。
因為包含著萬物,所以沒有窮盡;因為包含著夭地,所以沒有極限。
我怎麽能知道天地之外沒有比夭地更大的天體呢?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
但是天地也是物體。
物體自有不足之處,所以過去女媧氏燒煉五種顏色的石頭去彌補天地的空缺,砍斷鱉魚的四隻腳去撐起天地的四角。
後來共工氏與顓項爭奪帝位,因憤怒而碰到了不周山,折斷了頂著天的柱子,扯斷了拉著地的繩子,天往西北方向傾斜,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運動;地往東南方向下陷,所以江河湖水都向東南流淌匯集。”商湯又問:“萬物有大小嗎?有長短嗎?有同異嗎?”夏革說:“在渤海的東面不知幾億萬裏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溝壑,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底的山谷,那下面沒有底,名字叫歸墟。
地面八極、天空八方中央的流水,以及銀河的流水,沒有不流到那裏的,而那裏的水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那裏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岱輿山,第二座叫員嶠山,第三座叫方壺山,第四座叫瀛洲山,第五座叫蓬萊山。
每座山高低延伸周長達三萬裏,山頂上的平坦處也有九千裏。
山與山之間距離達七萬裏,卻互相認為是鄰居。
山上的樓台宮殿都由金銀珠王建成,山上的飛禽走獸卻是一樣的純白色。
珠玉寶石之樹長得密密麻麻,花朵與果實的味道都很鮮美,吃了它可以永遠不老,永不死亡。
住在那裏的人都是神仙聖人一類,一天一夜就能飛過去又飛回來的人,數也數不清。
但五座山的根部並不相連,經常跟隨潮水的波浪上下移動,不能有一刻穩定。
神仙和聖人們都討厭此事,便報告了天帝。
天帝擔心這五座山流到最西邊去,使眾多的神仙與聖人失去居住的地方,于是命令禹強指揮十五隻大鰲抬起腦袋把這五座山頂住。
分為三班,六萬年一換。
這五座山才開始穩定下來不再流動,但是龍伯之國有個巨人,抬起腳沒走幾步就到了這五座山所在的地方,一鉤就釣上了六隻大鰲,合起來背上就回到了他們國家,然後燒的大鰲的骨頭來佔卜吉凶。
于是岱輿和員嶠二山便流到了最北邊,沉入了大海,神仙和聖人流離遷徙的多得要用億數來計算。
天帝大發脾氣,于是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國土使它越來越狹,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人民使他們越來越矮。
到伏羲、神農時,那個國家的人還有幾十丈高。
從中國往西四十萬裏有一個僬僥國,人高隻有一尺五寸。
最東北邊有人名叫凈人,身高隻有
九寸。
荊州南面有一種冥靈樹,生一次葉的時間需五百年,落一次葉的時間也達五百年。
上古時有一種大椿樹,生一次葉需八千年,落一次葉也達八千年。
腐爛的土壤上有一種叫菌芝的植物,早上長出來,到晚上就死去了。
春天和夏天有一種叫蠓蚋的小飛蟲,下雨時出生,一見太陽就死了。
終北國以北有個溟海,又叫天池,其中有一種魚,寬達數千裏,它的長度和寬度相稱,魚的名字叫做鯤。
又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鵬,翅膀像垂在天上的雲,它的身體和翅膀相稱。
世上的人哪裏知道有這些東西呢?大禹治水出行時見到了,伯益知道後給它們起了名字,夷堅聽說後把它們記錄了下來。
江浦之間生有一種極細小的蟲子,它的名字叫焦螟,成群地飛起來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它們互相之間還碰不到。
在睫毛上休息、住宿,飛來飛去,蚊子一點也不覺察。
離朱、子羽在大白天擦了眼睛去觀看,也看不到它們的形體;俞、師曠在夜深入靜時掏空耳朵低著腦袋去傾聽,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
隻有黃、帝和容成子居住在崆峒山上,一同齋戒三個月,心念死寂,形體廢棄,然後慢慢地用神念去觀察,才能看得土塊一樣的東西,像是嵩山的山丘;慢慢地用氣去傾聽,才能聽得砰砰的聲音,像是雷霆的聲音。
吳國和楚國有一種大樹,它的名字叫做柚,綠色的樹葉到冬天還是青青的,果實是紅的,味道是酸的。
吃它的皮和汁,可以治愈氣逆的疾病。
中原人珍愛它,但移植到淮河以北便成了枳。
八哥不能渡過濟水,狗獾渡過汶水就死了,這些都是地氣造成的。
縱然如此,形狀和氣質不同,但本性是一樣的,不必互相交換,天性就很完備,天分也很充足。
我怎麽能辨別它們的大小,怎麽能辨別它們的長短,怎麽能辨別它們的同異呢?”
【原文】
太形、王屋二山①,方七百裏,高萬仍,本在冀州之南②,河陽之北③。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
懲山北之塞④,出入之迂也⑤,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⑥,達于漢陰⑦,可乎?”雜然相許⑧。
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⑨,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⑩。”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
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
寒暑易節,始一反焉。
河曲智臾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
雖我之死,有子存焉。
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
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
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注解】
①太形、王屋二山——張湛註:“‘形’,當作‘行’。
太行在河內野王具,王屋在河東垣縣。”
②冀州——古九州之一,在今河北、山西兩省及河南的黃河以北地區。
③河陽——邑名,春秋屬晉國,故城在今河南孟縣西 35 裏。
④懲——《釋文》:“《韓詩外傳》雲:懲,苦也。”
⑤迂——迂曲,繞遠路。
⑥豫——古九州之一,今河南省地區。
⑦漢陰——漢,水名,主幹在湖北,流入長江。
陰,水的南岸。
⑧雜然——雜,都,共同。
雜然,同聲貌。
⑨魁父之丘——張湛註:“魁父,小山也,在陳留界。
⑩隱土——《淮南子·地形訓》:“東北薄州曰隱土。”
■■——音 chèn(趁),同“齔”,兒童換齒,因指童年。
舊說男八歲,女七歲換齒。
■跳——跳躍。
《漢書·高帝紀》:“漢王跳。”晉灼曰:“跳,獨出意也。”本文作此解亦可通。
■徹——通。
■苦——《道藏》本、《釋文》本、吉府本均作“若”,當據改。
■操蛇之神——張湛註:“《大荒經》雲:山海神皆執蛇。”
■一厝朔東——厝,音 cuò(錯),安置。
朔,地名,當今山西北部。
■雍——古九州之一,在今陝西、甘肅二省及青海一部分地區。
■隴斷——斷面高的崗壟,本文指山崗。
【譯文】
太行、王屋兩座山,方圓七百裏,高八千丈,原來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山北面有位愚公,年紀將近九十歲了,面對著大山居住。
苦于大山堵塞了山北往山南的去路,出入都要繞著山走,于是召集全家商議,說:“我和你們用畢生精力削平險峻,使道路直通豫州之南,到達漢水之陰,行嗎?”全家異口同聲地表示贊成。
他的老伴提出了疑問,說:“憑你的力氣,連一個小小的土丘也動不了,又能對太行山、玉屋山怎樣呢?而且挖出來的土塊石頭又安放到哪裏呢?”大家紛紛說:“倒到渤海的海邊,隱土的北邊。”愚公于是就帶領兒孫中能挑擔子的三個人,敲石挖土,用簸箕運到渤海的海邊。
鄰居京城氏的寡婦有個男孩,剛到換牙齒的年齡,蹦蹦跳跳地也跑來幫忙。
冬夏季節變換一次,才能往返一趟。
河曲一位叫智叟的人笑著勸阻他們,說:“你愚蠢得也太厲害了!以你快要死的年紀,剩下的一點力氣,連山上的一根毫毛也毀不掉,又能對土塊和石頭怎樣呢?”北山愚公長嘆道:“你的思想太頑固,頑固得無法說通,連寡婦和小孩都不如。
即使我死了,有兒子在。
兒子又生孫子,孫子又生兒子,兒子又有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而山卻不會再增高,為什麽要擔心挖不平呢?”河曲智叟無話回答。
操蛇的山神聽說了,怕他們真的挖個不停,便報告了天帝。
天帝被他們的誠心所感動,命令誇娥氏的兩個兒子背起這兩座山,一座放到了朔州的東面,一座放到了雍州的南面。
從此,冀州之南、漢水之陰再沒有山丘阻塞了。
【原文】
誇父不量力①,欲追日影。
逐之于隅谷之際②,渴欲得飲,赴飲河渭。
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
未至,道渴而死。
棄其杖,屍膏肉所浸③,生鄧林。
鄧林彌廣數千裏焉④。
【注解】
①誇父——《淮南子·地形訓》高誘註:“誇父,神獸也。”《山海經·海外北經》郭璞註:“誇父者,蓋神人之名也。”
②隅谷——張湛註:“隅谷,虞淵也,日所入。”
③浸——浸潤。
④鄧林——《淮南子·地形訓》高誘註:“鄧猶木也。”王叔岷:“《草堂詩箋補遺》十、《記纂淵海》九、《事文類聚·前集》二引並不疊‘鄧林’二字,疑衍。”彌——遠。
【譯文】
誇父自不量力,要追趕太陽的影子。
追到太陽隱沒的隅谷的邊上,口渴了想喝水,便跑到黃河與渭水邊喝水,黃河、渭水不夠喝,準備到北方大澤去喝。
還沒有走到,就渴死在半道上了。
他扔掉的手杖,由于屍體中血肉的浸潤,生長成了一片樹林,叫鄧林。
鄧林寬廣,方圓達數千裏。
【原文】
大禹曰:“****之間①,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②。
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侍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戳而夭,不待將迎而壽③,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繒纊而衣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注解】
①****——天地和四方。
②要之以太歲——楊伯峻:“太歲即木星,木星公轉周期為十一八六年,古人誤以為十二年,于是分黃道帶為十二次,每年經過一次,故雲要之以太歲。
要,約也。”可供參考。
古代以太歲紀年,太歲則為一年的綱要,故也可釋為綱要。
③將迎——猶言將養、保養。
④繒纊——音 zēng(增)kuàng(礦),絲綿織品。
【譯文】
大禹說:“上下四方之間,四海之內,日月照耀著它,星辰圍繞著它,四季使它有規則,太歲使它有綱要。
由神靈所產生,形狀各不相同,有的早夭,有的長壽,隻有聖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夏革說:“但是也有不需要神靈就能產生,不需要陰陽二氣就有形體,不需要日月就有光明,不需要殺戳就會死亡,不需要保養就會長壽,不需要五谷就有飯吃,不需要絲綢就有衣穿,不需要車船就能行路,它的方法是自然而然,這就不是聖人所能明白的了。”
【原文】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①,謬之一國②,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裏。
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③。
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
四方悉平,周以喬陟④。
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⑤,狀若■■⑥。
頂有口,狀若員環⑦,名曰滋穴。
有水涌出,名曰神瀵⑧,臭過蘭椒⑨,味過醪醴⑩。
一源分為四埒■,註于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
土氣和,亡札厲■。
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濟居■,不君不臣;男女雜遊,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
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
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
飢倦則飲神瀵,力志和平。
過則醉,經旬乃醒。
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
既反周室,慕其國,■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舉■。
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吒則徒卒百萬■,視■則諸侯從命■,亦奚羨于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
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
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注解】
①塗——通“途”,道路。
②之——到,前往。
③際畔——邊界。
齊限——定限。
④喬陟——陟,音 zh(至)。
《釋文》:“《爾雅》雲:喬,高曲也。
ì又雲:山三襲,陟。
郭璞雲:重隴也。”
⑤山名壺領——王叔岷:“《御覽》五八、《天中記》九引‘山’字並不疉,疑衍。”
⑥甔甀——音 dān(耽)zhu(墜)。
甔,為壇子一類瓦器。
甄為小口瓮。
ì
⑦員——通“圓”。
⑧瀵——音 fèn(糞),由地底噴出的泉水。
⑨臭過蘭椒——臭,音 xiù(秀),氣味。
蘭,蘭草,即澤蘭,香草。
椒,花椒。
⑩醪醴——音 láo(勞)lǐ(札),甜酒。
■埒——音 liè(劣),山上的水道。
張湛註:“山上水流曰埒。”
■札厲——札,因遭瘟疫而早夭。
厲,通“癘”,染疫病。
《釋文》:“札厲,疫死也。”
■儕——音 chái(柴),類,等。
■孳阜——孳,生長繁殖。
阜,盛多。
■迭——輪流。
■■——音 chǎng(廠),同“■”,■然,失意貌。
■管仲——(?—前 645 年)名夷吾,字仲,春秋時齊國的宰相,助齊桓公稱霸,被稱為“仲父”,
■尅舉——尅同“克”,能夠。
舉,行動,起行。
■隰朋——齊桓公時大夫,助管仲相桓公,成霸業。
隰音 x(席)。
í
■殖物之阜——殖,種植。
阜,盛多。
■肆吒——肆,放縱。
吒,叱吒,怒斥。
張湛註:“肆疑作叱。”
■視■——視,通“指”。
■,音 huī(揮),通“揮”。
■耄——音 mào(冒),昏亂。
■不可知——俞樾:“張註曰:‘此國自不可得往耳。’然則不可知之者,不可得往也。”此說可供參考。
【譯文】
大禹治理洪水,迷失了道路,錯到了一個國家,在北海北邊的海濱,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裏。
那個國家名叫終北,不知它的邊界到哪裏為止。
沒有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這些東西。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很平坦,四周則有三重山脈圍繞。
國家的正當中有座山,山名叫做壺領,形狀像個瓦瓮。
山頂上有個口,形狀像個圓環,名叫滋穴。
有水從中涌出,名叫神瀵,香味勝過蘭椒,甘美勝過甜酒。
從這一個水源分出四條支流,流註到山腳下,
經過全國,沒有浸潤不到的地方。
土氣中和,沒有因疫養成癘而早夭的人。
人性柔弱,順其自然,不競逐,不爭奪;心地善良,筋骨軟弱,不驕傲,不嫉妒;年長和年幼的都平等地居住在一起,沒有國君,沒有大臣;男女混雜遊耍,沒有媒的,沒有聘嫁;靠著水居住,不種田,不收割;土氣溫和適宜,不織布帛,不穿衣服;活一百歲才死,不早夭,不生病。
那裏的人民繁衍無數,有喜有樂,沒有衰老、悲哀和痛苦。
那裏的風俗喜歡音樂,手拉手輪流唱歌,歌聲整天不停。
飢餓疲倦了就喝神泉的水,力氣和心志便又恢復中和與平靜。
喝多了便醉,十幾天才能醒。
用神泉的水洗澡,膚色柔滑而有光澤,香氣十幾天才消散。
周穆王北遊時曾經過那個國家,三年忘記回家。
回到周國宮殿以後,仍然思慕那個國家,覺得十分失意,不想吃酒肉,也不見嬪妃,好幾個月以後才恢復正常。
管仲聽說後勸齊桓公遊遼口,一同到那個國家去,幾乎要動身了。
隰朋勸阻說:“您丟棄齊國廣闊的土地,眾多的人民,可觀的山川,豐富的物產,隆盛的禮義,華麗的穿戴,妖艷嬪妃充滿後宮,文武忠良充滿朝廷,叱吒一聲就能聚集徒卒百萬,號令一下就能使諸侯聽命,又為什麽要羨慕別的國家而拋棄齊國的祖宗和土地,去野蠻落後的國家呢?這是仲父的糊塗,為什麽要聽他的?”桓公于是停止了出遊的準備,把隰朋的話告訴了管仲。
管仲說:“這本來不是隰朋所能明白的。
我隻怕那個國家去不了,齊國的富饒有什麽可留戀的?隰朋的話有什麽可顧及的?”
【原文】
南國之人祝發而裸①,北國之人鞨中而裘②,中國之人冠冕而裳。
九土所資③,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④,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越之東有輒沐之國⑤,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⑥,謂之宜弟。
其大父死⑦,負其大母而棄之⑧,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⑨。’楚之南有炎人之國⑩,其親戚死■,■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
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積而焚之■,熏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
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注解】
①祝發而裸——《釋文》:“孔安國註《尚書》雲:祝者,斷截其發也。
《漢書》雲:越人斷發文身,以避蛟龍之害。
一本作‘被’,恐誤。
裸,謂不以衣蔽形也。”
②鞨巾——鞨,音 mò(末)。
鞨巾,男子束發的頭巾。
③九土所資——九土,指九州,古代就其所知的大陸劃分的九個地理區域。
《周禮·職方》作幽州、並州、冀州、兗州、青州、揚州、荊州、豫州、雍州。
資,供給,資源。
④葛——絲織品。
⑤輒沐之國——沐,張湛註:“又休。”《釋文》作“休”,雲,“輒,《說文》作耴,耳垂也。
休,美也。”
⑥鮮而食之——鮮,盧文弨:“鮮,當以解剝為義。”汪中:“鮮,析也,聲之轉。”王重民:“鮮,蓋‘解’字之誤。”
⑦大父——祖父。
⑧大母——祖母。
⑨以——與。
北宋本、吉府本、《墨子·節葬篇》作“與”。
⑩炎人之國——《釋文》“炎”作“啖”,雲:“啖,本作炎。”《墨
子·節葬篇》作“啖”。
■親戚——古指父母兄弟等。
《史記·五帝本紀》“事舜親戚”,張守節正義:“親戚,謂父瞽叟、後母、弟象、妹顆乎等。”本文下有“乃成為孝子”一句,則此處當指父母。
■■——音 xiǔ(朽),腐爛。
《釋文》:“■本作■,音寡,剔肉也。
又音朽。”
■儀渠之國——即義渠國,在今甘肅省境內。
■■——《釋文》:“■,音柴。
《說文》:燒柴焚燎以祭滅神。
或通作柴。”
■熏——火煙上出。
■登遐——又作“登假”、”登霞”、“升霞”、“升假”,猶言仙去。
【譯文】
南方國家的人截斷頭發而裸露身體,北方國家的人頭札布中而身穿皮裘,中州國家的人頭戴禮帽而身穿衣裳。
依據九州條件的不同,有的種地有的經商,有的打獵有的捕魚,就像冬天穿皮襖、夏天穿絲綢,水行坐船、陸行乘車一樣。
不用說話自然明白,順應本性自然成功。
越國的東方有個輒沐國,第一個兒子生下來後,就解剝並吃掉他,說是對下面的弟弟有好處。
他們的祖父去世了,要把祖母背出去扔掉,說:‘死鬼的妻子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楚國的南方有個炎人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身上的肉剔下來扔掉,然後把骨頭埋到土裏,才算是孝子。
秦國的西方有個儀渠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柴火堆起來放在屍體下焚燒,燒的屍體的煙氣直往上跑,叫:做升天,這樣才算是孝子。
在上面的人以此為政事,在下面的人以此為風俗,而沒有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原文】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
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②:“日初出大如車蓋③,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腎中如探湯④: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
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⑤?”
【注解】
①一兒以日初出遠——俞樾:“‘兒’下當有‘曰我’二字,方與上句一律。”楊伯峻:“《事類賦》天部三、《御覽》三、又三八五引正有‘曰我’二字。”
②一兒曰——王重民:“《御覽》三引‘一兒’上有‘曰爾何以知’五字。”王叔岷:“《天中記》一引‘一兒’上亦有‘曰爾何以知’五字,《事類賦》一天部一引‘一兒’上有‘曰爾何以知之’六字。”
③車蓋——王重民:“《意林》、《初學記》一、《御覽》三引‘車蓋’並作‘車輪’。”王叔岷:“《事類賦》一天部一引‘車蓋’亦作‘車輪’,《韻府群玉》十八引亦作‘車輪’。”
④及其日中如探湯——王重民:“‘日’字衍文。
‘其’即指日也,若有‘日’字,則文詞贅矣。
《類聚》一、《初學記》一、《御覽》三引並無‘日’字,可證。”王叔岷:“《法苑珠林》七、《事類賦》一、《御覽》三八五、《韻府群玉》五八引並無‘日’字。
《意林》、《錦綉萬花谷·前
集》一引則並無‘其’字。
疑一本‘日’作‘其’,傳寫因並竄入耳。”探,音 tàn(灘),試探,伸手拿取。
湯,熱水。
⑤為——謂,認為。
【譯文】
孔子到東方遊覽,看見兩個小孩在爭辯,便問他們為什麽爭辯。
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近,而中午時離我們遠。”另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遠,而中午時離我們近。”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像車蓋那麽大,到了中午,就像小盤子那麽大了,這不正是離人遠的看來小,而離人近的看起來大嗎?”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又寒又冷,到中午像手伸進熱水裏一樣,這不正是離人近時熱而離人遠時涼嗎?”孔子不能裁決。
兩個小孩笑著說:“誰說你知識豐富啊?”
【原文】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于形物亦然①。
均發均縣②,輕重而發絕③,發不均也④。
均也,其絕也莫絕⑤。
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⑥,芒針為鉤⑦,荊筿為竿⑧,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于百仞之淵、汩流之中⑨,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
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
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戈也⑩,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于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
臣因其事,放而學鉤■,五年始盡其道。
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
魚見臣之鉤餌,猶沈埃聚沫■,吞之不疑。
所以能以弱製強,以輕致重也。
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于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注解】
①連——牽連,涉及。
張湛註:“連,屬也。”
②均發均縣——發,頭發。
縣,音 xuán(懸),同懸。
③絕——斷。
④發不均也——王叔岷:“下‘發’字疑涉上而衍。
林希逸《口義》:‘故曰,輕重而發絕,不均也。’是所見本正無下‘發’字,《墨子·經說下篇》同。”
⑤其絕也莫絕——其絕,張湛註:“若其均也,寧有絕理。”莫絕,張湛註:“言不絕也。”
⑥詹何——張湛註:“詹何,楚人,以善釣聞于國。”綸——魚線。
⑦芒針——稻麥之芒,其銳如針,故稱芒針。
⑧荊筿——荊,灌木名。
筿,音 xiǎo(小),小竹。
⑨汩——音 gǔ(骨),迅疾貌。
《釋文》:“汩,古物切,疾也。”⑩蒲且子——張湛註:“蒲且子,古善弋射者。”楚國人。
弋——用繩系在箭上射。
■繳——音 zhuó(酌),系在箭上的生絲繩,射鳥時用。
■鶬——音 cāng(倉),即鶬鶊,鳥名,又稱黃鸝、黃鶯、黃鳥。
■放——音 fǎng(訪),通“仿”。
■沈埃聚沫——沉淀的塵埃,聚集在一起的泡沫。
【譯文】
均是天下最高的準則,涉及到有形的物體也是這樣。
均勻的頭發能懸掛均勻的物體,有輕有重而頭發斷絕,就是因為不均勻的緣故。
力量均勻,本
來應該斷的也不會斷。
一般人認為不是這樣,但自然會有懂得這個道理的人。
詹何用一根蠶絲做魚線,用稻麥的芒針做魚鉤,用荊條和嫩竹做魚竿,用剖開來的米粒做魚餌,在八十丈深的深淵和湍急的急流中釣到能裝滿一輛車子的大魚,魚線不斷,魚鉤不直,魚竿不彎。
楚王聽說後感到奇怪,便召他來問其中的道理。
詹何說:“我聽我已故的父親說,蒲且子射鳥,用柔弱的弓和纖細的絲線,趁著風勢射出去,能把一雙黃鸝從青雲之上射下來,就是因為用心專一,動手均勻。
我沿用他的方法,摸仿著去學習釣魚,用了五年時間才完全掌握了這種技術。
當我在河邊拿著魚竿的時候,心中沒有雜念,隻想著鉤魚,扔出魚線,沉下魚鉤,手不輕不重,任何事物不能擾亂。
魚看見我的釣餌,認為是沉淀下來的塵埃和聚集在一起的泡沫,毫不懷疑地吞了下去。
這就是我所以能以柔弱製服剛強,以輕物得到重物的道理。
大王治理國家如果也能這樣,那天下就可以在你的手掌上運轉,還會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呢?”楚王說:“說得好!”
【原文】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①。
扁鵲治之,既同愈。
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于府藏者,固葯石之所已。
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②。”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強而氣弱,故足于謀而寡于斷。
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于慮而傷于專。
若換汝之心,則均于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葯,既悟如初。
二人辭歸。
于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
齊嬰亦反公扈之寶,有其妻子③,妻子亦弗識。
二室因相與訟,求辨于扁鵲。
扁鵲辨其所由,訟乃已④。
【注解】
①同請扁鵲求治——俞樾:“既言請,又言求,于義夏矣。
‘請’乃‘詣’字之誤也。
詣,至也。
言至扁鵲之所而求治也。”扁鵲,戰國時醫學家。
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鄚(今河北任丘)人,醫名甚著。
後因診治秦武王病,被秦太醫令妒忌殺害。
②驗——征兆。
楊伯峻釋驗為證,即症。
③有——佔有。
《集釋》:“《御覽》三七六引作‘而有其妻子’。
‘有’上有‘而’字,與上句同。”
④訟乃已——盧重玄解:“夫形體者,無知之物也。
神識者,有知之主也。
守乎本則真全而合道,滯乎質由失性而徇情。
俗人徒見形之有憎愛,不知神之為主宰也。
今言易其心而各有妻子者,明心為情主,形實無知耳。
所以道者莫貴乎養神也。”
【譯文】
魯公扈和趙齊嬰兩人有病,一同到扁鵲那裏請求醫治。
扁鵲為他們看了病,不久就一起治愈了。
扁鵲對公扈和齊嬰說:“你們以前所害的病,是從外面侵入腑藏的,用葯草和針砭就能治好。
現在你們有生下來就有的病,和身體一同成長,現在為你們治療,怎麽樣?”他二人說:“希望先說說我們病的症狀。”扁鵲對公扈說:“你的心志剛強但氣魄柔弱,所以計謀太多而缺乏果斷。
齊嬰心志柔弱但氣魄剛強,所以計謀太少而十分專橫。
如果把你們的心交換一下,那就都會很好了。”扁鵲于是叫兩人喝了毒酒,讓他們昏迷了三天,剖開胸膛,取出心髒,交換以後又放了進去,給他們吃了神葯,
醒來以後一切和原來一樣。
兩人告辭回家。
于是公扈回到了齊嬰的家,並擁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卻不認識他。
齊嬰也回到了公扈的家,佔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也不認識他。
兩家人因此打起了官司,求扁鵲來分辨緣由。
扁鵲說明了此事發生的原因,官司才解決。
【原文】
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①。
鄭師文聞之②,棄家從師襄遊③,柱指鉤弦④,三年不成章⑤。
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鉤,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于心,外不應于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
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
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
請嘗試之。”于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⑥,涼風忽至,草木成實。
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⑦,溫風徐回,草木發榮。
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鍾⑧,霜雪交下,川池暴沍⑨。
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⑩,陽光熾烈,堅冰立散。
將終,命官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
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注解】
①匏巴——張湛註:“匏巴,古善鼓琴人也。”匏,音 páo(袍)。
②鄭師文——張湛註:“師文,鄭國樂師。”
③師襄——《淮南子·主術訓》高誘註:“師襄,魯樂太師也。”善鼓琴,《論語》謂之“擊磬襄”。
孔子嘗從其學。
④柱指鉤弦——張湛註:“安指調弦。”註中“安”,世德堂本作“按”。
《釋文》:“柱,一本作住。”則柱當作“按”解,指為“手指”,鉤作“調”解。
若以柱為樂器上的弦枕木,指為指法,鈞為樂調,弦為彈弦法,則此句意為向師襄學習柱法、指法、樂調與彈弦法,亦可通。
⑤章——音樂一曲為一章。
⑥叩商弦以召南呂——張湛註:“商,金音,屬秋。
南呂,八月律。”商,五音(中國五聲音階的五個音級)之一。
五音為宮、商、角、徵、羽。
中國古代陰陽五行理論把五音與五行、四時(四季)相配。
其配合關系為:角音為木,屬春;徵音為火,屬夏;商音為金,屬秋;羽音為水,屬冬;宮音為土,屬長夏(六月)並兼有四季。
南呂,十二律,中國古代律製,用三分損益法將一個八度分為十二個不完全相等的半音的一種律製之一。
十二律從低到高依次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
古人把十二律與十二月相配。
其配合方法,從黃鍾開始,依次為十一月、十二月、正月、二月……。
⑦叩角弦以激夾鍾——張湛註:“角,木音,屬春。
夾鍾,二月律。”
⑧叩羽弦以召黃鍾——張湛註:“羽,水音,屬冬。
黃鍾,十一月律。”
⑨沍——音 hù(互),本作“沍”,凍結。
⑩叩徵弦以激蕤賓——張湛註:“徵,火音,屬夏。
蕤賓,五月律。”徵,音 zhǐ(隻)。
蕤,音 ru。
í
■命宮而總四弦——宮,土音,屬長夏,兼有四季。
四弦,指商、角、羽、徵四音。
■澧——盧文明:“澧與醴同。”醴泉,甘美的泉水。
■蹈——頓足踏地,跳。
■師曠之清角——師曠,春秋時晉平公樂師,字子野。
清角,指五音中角音,奏出清聲時,稱為清角。
張湛註:“師曠為晉平公奏清角,一奏之,有白雲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而雨隨之;三奏之,裂帷幕,破俎豆,飛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伏,晉國大旱,赤地三年。
故曰得聲者或吉或凶也。”
■鄒衍之吹律——鄒衍,又作“騶衍”,戰國末哲學家,陰陽五行家的代表人物,齊國人,曾為燕昭王師。
《漢書·藝文志》著錄《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皆不傳。
律,指十二律。
張湛註:“北方有地,美而寒,不生五谷。
鄒子吹律暖之,而禾黍滋也。”
【譯文】
匏巴彈琴,能使鳥兒飛舞、魚兒跳躍。
鄭國的師文聽說後,便離開了家,跟隨師襄遊學,按指調弦,但三年也彈不好一支樂曲。
師襄說:“你可以回家了。”師文放下他的琴,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是不能調弦,也並不是彈不好樂曲,而是我心中所存在的不是琴弦,腦子所想的不是樂聲,心內不能專註,心外便不能與樂器相應,所以不敢放開手去撥動琴弦。
姑且少給我一些時日,看看我以後怎樣。”沒多久,又去見師襄。
師襄問:“你的琴怎樣了?”師文說:“行了。
請讓我試試吧。”于是在春天裏撥動了商弦,奏出了南呂樂律,涼爽的風忽然吹來,草木隨之成熟並結出了果實。
到了秋天,又撥動角弦,奏出了夾鍾樂律,溫暖的風慢慢回旋,草木隨之發芽並開出了花朵。
到了夏天,又撥動羽弦,奏出了黃鍾樂律,霜雪交相降落,江河池塘突然凍結成冰。
到了冬天,又撥動徵弦,奏出了蕤賓樂律,陽光熾熱強烈,堅固的冰塊立刻融化。
彈奏將要結束,又撥動宮弦,奏出了四季調和樂律,于是和暖的南風回翔,吉祥的彩雲飄蕩,甘甜的雨露普降,清美的泉水流淌。
師襄便撫摸著心房蹦了起來,說:“你彈奏得太微妙了!即使是師曠彈奏的清角,鄒衍吹奏的聲律,也不能超過你,他們將挾著琴弦、拿著蕭管跟在你後面向你請教了。”
【原文】
薛譚學謳于秦青①,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
秦青弗止,餞于郊衢②,撫節悲歌③,聲振林木,響遏行雲④。
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
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⑤,匱糧,過雍門⑥,鬻歌假食⑦。
既去而餘音繞梁■⑧,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
過逆旅,逆旅人辱之。
韓娥因曼聲哀哭⑨,一裏老幼悲愁⑩,垂涕相對,三日不食。
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裏老幼喜躍■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
乃厚賂發之■。
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
【注解】
①薛譚學謳于秦青——張湛註:“二人,秦國之善歌者。”謳,歌唱。
②餞于郊衢——餞,以酒食送行。
衢,四通八達的道路。
③撫節——打著節拍。
④遏——阻止。
⑤韓娥——張湛註:“韓國善歌者也。”
⑥雍門——《釋文》:“雍門,地名。
杜預:齊城門也。”
⑦鬻歌假食——鬻,音 yù(育),賣。
假食,寄食,依靠別人吃飯。
⑧梁■——■,音 l(麗),棟,中梁。
梁,又作梁麗,棟梁。
ì
⑨曼聲——長聲。
張湛註:“曼聲猶長引也。”
⑩一裏——《釋文》:“一裏,一本作十裏。”
■遽——急。
■■舞——因歡欣而鼓掌跳舞。
■厚賂發之——賂,贈送財物。
發,送。
張湛註:“發猶遣也。”
■放——通“仿”,仿效。
【譯文】
薛譚向秦青學習唱歌,還沒有把秦青的本領完全學到手,自以為沒有什麽可學的了,于是告辭回家。
秦青也不製止,還在郊外的大路口為他餞行,並打著節拍唱著悲傷的歌曲,聲音振動了樹林,回響擋住了行雲。
薛譚這才認錯並請求返回繼續學習,終身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
秦青曾對他的朋友說:“過去韓娥往東到齊國去,糧食吃完了,經過雍門時;便依靠賣唱來維持生活。
她走了以後,留下來的聲音還在屋梁間回蕩,三天沒有停止,周圍的人還以為她沒有離開。
韓娥經過旅館時,旅館裏的人侮辱了她。
于是韓娥拖長了聲音悲哀地哭泣,周圍一裏以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隨之悲哀憂愁,相對流淚,三天沒有吃飯。
旅館裏的人急忙追趕她,向她賠情道歉,韓娥回來後,又拖長了聲音長時間地唱歌,周圍一裏之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歡喜雀躍地拍著手跳起舞來,誰也不能自己停下來,都忘記了剛才的悲哀。
然後給她很多錢財送她回家去。
所以雍門附近的人直到現在還喜歡唱歌和悲哭,那是在模仿韓蛾留下來的聲音啊!”
【原文】
伯牙善鼓琴①,鍾子期善聽。
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②,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
伯牙遊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
初為《霖雨之操》③,更造《崩山之音》。
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
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④。
吾于何逃聲哉?”
【注解】
①伯牙——春秋時善彈琴者。
《呂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戰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
②志在登高山——衛叔岷:“‘登’字疑衍。
‘志在高山’與下‘志在流水’相對。
《記纂淵海》五二、七八、《合壁事類·前集》五七、《韻府群玉》八引皆無‘登’字。
《呂氏春秋·本味篇》、《韓詩外傳》九、《說苑·尊賢篇》並同。”
③霖雨之操——霖雨,連綿的大雨。
操,琴曲的一種。
應劭《風俗通·聲音》:“其遇閉塞憂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
④志想象猶吾心——張湛註:“言心暗合與己無異。”
【譯文】
伯牙善于彈琴,鍾子期善于聽音。
伯牙彈琴時,心裏想著高山,鍾子期說:“好啊!高大庄嚴地像泰山!”心裏想著流水,鍾子期說:“好啊!浩浩蕩蕩地像江河!”伯牙想到什麽,鍾子期一定能領會到。
伯牙在泰山北面
遊覽,突然遇到暴雨,停留在岩石下,心中悲哀,于是拿起琴彈了起來。
先彈《霖雨之操》,又彈《崩山之音》,每彈一曲,鍾子期都能領會它的旨趣。
于是伯牙放下琴嘆道:“你聽琴的本領真是太高了,太高了!你心中想的簡直和我想的一樣,我哪裏逃得掉你對聲音的識別能力呢?”
【原文】
周穆王西巡狩①,越崑■,不至弇山②。
返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③,穆王薦之④,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
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⑤,吾與若俱觀之。”越日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⑦。”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⑧,信人也⑨。
巧夫顉其頤⑩,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
千變萬化,惟意所適。
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
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
王大怒,立欲誅偃師。
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
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發,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
合會復如初見■。
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
穆王始悅而嘆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
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
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注解】
①巡狩——又作“巡守”。
古代帝王每隔五年出外視察諸侯所鎮守的地方,稱“巡狩”。
②不至■山——王重民:“‘不’字疑衍。
《穆天子傳》雲:‘天子遂驅,升于■山。’《周穆王篇》亦雲:‘乃觀日之所入。’亦指登■山事也。
是穆王曾至■山。
若有不字,則與事實不合矣。”■,音 yǎn(眼)。
■山,即■茲山,又稱崦嵫山,在今甘肅天水縣西境。
古人以為是太陽降落的地方。
③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張湛註:“中道有國獻此工巧之人也。”楊伯峻:“依張註雲雲,則原文當作‘反還,未及,中道國有獻工人名偃師’。
今本‘國’‘道’二字誤倒,遂以‘未及中國’為句。
文義雖通,失其本真矣。”
④薦之——張湛註:“薦當作進。”召見之意。
⑤日以俱來——張湛註:“日謂別日。”
⑥越日——《集釋》:“‘越日’,元本、世德堂本並作‘翌日’,《御覽》七五二引作‘越日’。”
⑦倡——古代以樂舞為生的藝人。
⑧趣——同“趨”,快步行走。
⑨信人——信,確實。
信人,像真的人。
⑩■——音 qīn(欽),又讀 hàn(憾)。
《釋文》:“■猶搖頭也。”
■瞬——眨眼。
■懾——恐懼,害怕。
■諦——仔細。
■合會——即會合,聚集在一起。
■貳車——副車。
《禮記·少儀》鄭玄註:“貳車,佐車皆副車也,朝
祀之副曰貳,戎獵之副曰佐。”
■班輸之雲梯——班輸,即公輸班,姓公輸,名班,春秋時魯國人,亦稱魯班,當時有名的巧匠。
張湛註:“班輸作雲梯,可以凌虛仰攻。”
■墨翟之飛鳶——鳶,音 yuān(冤),鳥名,又稱“老鷹”。
墨翟(約前 468—376 年),春秋戰國之際思想家,墨家派的創始人。
張湛註:“墨子作木鳶,飛三日不集。”楊伯峻:“《墨子·魯問篇》:‘公輸子削竹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淮南子·齊俗訓》:‘魯般,墨子作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韓非子·外儲說》:‘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論衡·儒增篇》雲:‘儒書你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又《亂龍篇》同。
《抱樸子·應嘲篇》:‘墨子刻木雞以戾天。’或雲魯般,或雲墨子,或同屬二人;或以為鳶,或以為鵲,或以為雞;同一事而傳聞異詞也。”
■東門賈、禽滑釐——東門賈,公輸班弟子。
禽滑釐,墨翟弟子,滑,音 gǔ(骨)。
■規矩——規,圓規,校正圓形的工具。
矩,校正方形的工具,二者為木工所必備。
【譯文】
周穆王到西部視察,越過昆侖山,到達弇茲山。
然後返回來,尚未到達中原地區,路上有人自願奉獻技藝給穆王,名叫偃師,穆王召見他,問道:“你有什麽才能?”偃師說:“我能按你的任何想法去做。
但我已經造出了一件東西,希望大王先看一看。”穆王說:“過幾天你把它帶來,我們一塊兒看看。”過了一天,偃師又來拜見穆王,穆王召見了他,說:“和你一道來的是什麽人啊?”偃師回答說:“是我所造的能唱歌跳舞的人。”穆王驚奇地看著它,行走俯仰,和真人一樣。
那個巧木匠搖它的頭,便唱出了符合樂律的歌;捧它的手,便跳起了符合節拍的舞。
千變萬化,你想叫它幹什麽它就能幹什麽。
穆王以為是個真人,便叫盛姬及宮內待御一起來觀看。
表演快要結束的時候,那個會唱歌跳舞的人眨了眨眼睛,向穆王的左右嬪妃招手。
穆王大怒,立刻要殺偃師。
偃師十分害怕,連忙剖開那唱歌跳舞的人讓穆王看,原來都是用皮革、木料、膠水、油漆、白粉、黑粉、紅粉、青粉等材料湊合起來的,穆王仔細察看,體內的肝、膽、心、肺、脾、腎、腸、胃,體外的筋骨、四肢、骨節、皮膚、汗毛、牙齒、頭發等,全是假的,但卻沒有不具備的,聚合起來又和一開始見到的一樣。
穆王試探著拿走它的心,它的嘴便不能再說話;拿走它的肝,它的眼睛便不能再看東西;拿走它的腎,它的腳便不能再走路。
穆王這才高興地贊嘆道:“人的技巧竟然可以與創造萬物的天帝具有相同的功能嗎?”命令偃師坐上副車回到中原。
班輸的雲梯,墨翟的飛鳶,自稱是最高的技能了。
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聽到了偃師的技巧,便告訴了兩位老師,這兩位終身再也不敢談論自己的技藝,卻時時拿著規矩在研究。
【原文】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①。
弟子名飛衛,學射于甘蠅,而巧過其師。
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
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②,以目承牽挺③。
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皆④,而不瞬也。
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
視小如大,視微如著,
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于牖⑤。
南面而望之⑥。
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
以睹餘物,皆丘山也。
乃以燕角之弧⑦、朔蓬之簳射之⑧,貫虱之心,而懸不絕。
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⑨:“汝得之矣!”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
相遇于野⑩,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于地,而塵不揚。
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扞之■,而無差焉。
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塗,請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術于人。
【注解】
①彀——音 gòu(夠),張滿弓弩。
②偃——仰臥。
機——指織布機。
③以目承牽挺——承,從下向上看。
牽挺,張湛註:“牽挺,機躡。”躡為古代織機上提綜的踏板。
④倒眥——倒,王重民:“《御覽》七百四十五引‘倒’作‘到’,又八百二十五引亦作‘到’,疑作‘到’者是也。”眥,音 z(自),眶。
ì
⑤以氂懸虱于牖——氂,音 máo(毛),長毛。
牖,音 yǒu(有),窗。
⑥南面——面向南。
⑦燕角之弧——弧,木弓。
燕角,燕國的牛角。
燕角之弧,木幹上配有燕角的弓。
⑧朔蓬之簳——朔,楊伯峻:“‘朔’字當為‘荊’,形近而誤。
《考工記》:‘燕之角,荊之幹,此材之美者也。’即此文所本。
且‘荊’與‘燕’對舉,似非泛指朔方而言。”蓬,草名,其莖可以做箭。
簳,音 gǎn(桿),箭。
⑨高蹈拊膺——蹈,跳。
拊,拍。
膺,胸。
⑩相遇于野——王叔岷:“《事文類聚·前集》四二、《合璧事類·前集》五七、《天中記》四一引‘相’上並有‘一日’二字,當從之。”
■窮——盡。
■以棘刺之端扞之——棘,有刺的草木。
扞,音 hàn(汗),抵擋。
【譯文】
甘蠅是古代很會射箭的人,一張開弓,走獸便趴下,飛鳥便落地。
有個弟子叫飛衛,向甘蠅學習射箭,技巧超過了他的老師。
又有一個叫紀昌的人,向飛衛學習射箭。
飛衛說:“你先學習不眨眼的本領,然後才可以談射箭的事。”紀昌回家後,仰臥在他妻子的織布機下,眼睛對著上下不停移動的踏板。
兩年以後,即使錐尖碰著眼眶,也不眨一眨眼。
他把這個本領告訴了飛衛,飛衛說:“不行,還必須學會看東西,然後才可以學射箭,看小東西能像看大東西一樣,看細微的東西能像看顯著的東西一樣,然後再來告訴我。”于是紀昌用一根長毛系住一隻虱子掛在窗子上,面朝南望這隻虱子。
十天之中,他所看到的虱子逐漸變大;到三年之後,就像看車輪那麽大了。
再看別的東西,就都成了丘陵和高山。
于是他用燕國的牛角裝飾的弓、楚國的蓬草做的箭去射那隻虱子,正好穿透了虱子的心髒,而掛虱子的長毛卻沒有斷。
他又把這個本領報告了飛衛,飛衛高高地跳起來拍著胸脯說:“你已經得到本領了!”紀昌完全學到了飛衛的技藝之後,心想天下能夠和自己相敵的,隻有飛衛一個人了,于是陰謀殺害飛衛,有一次在野外碰到了,兩人互相射箭,箭頭在半道相撞,墜落到地上,連塵土也沒有被揚起來。
飛衛的箭先射完了,紀昌不還留下一支,他射出這支箭後,飛衛用一根草刺的尖端去抵擋,
一點不差地擋住了箭。
于是兩人流著眼淚扔掉了弓,在路上互相跪拜,請求結為父子,並割臂發誓,不得把技巧傳給他人。
【原文】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①。
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
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②,必先為裘③。’汝先觀吾趣④。
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⑤,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⑥,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
趣走往還,無跌失也。
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
泰豆嘆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⑦。
曩汝之行,得之于足,應之于心。
推于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⑧,而急緩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
內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⑨,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
得之于銜,應之于轡;得之于轡,應之于手;得之于手,應之于心。
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⑩,心閒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回旋進退,莫不中節■。
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原隰之夷■,視之一也。
吾術窮矣。
汝其識之!”
【注解】
①造父、泰豆氏——古代擅長駕車的人。
②冶——鑄造金屬製品的工人。
③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于,必先為裘——《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張湛註:“箕裘皆須柔屈補接而後成器。
為弓冶者,調筋角,和金鐵亦然。
故學者必先攻其所易,然後能成其所難,所以為諭也。”
④趣——通“趨”,快步行走。
⑤六轡——轡,音 pèi(配),駕馭牲口的韁繩。
古代四馬之車,每匹馬各有兩轡,共有八轡,但因兩旁兩馬的內轡系在栻前,在御者之手的隻有六轡,故六轡又為韁繩的代稱。
本文中的“六轡”似指六匹馬的韁繩,觀此處雲:“六轡可持,六馬可御”,“六轡”與“六馬”對文,顯然六轡所系不是四馬。
下文又有“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之文,二十四蹄為六馬,可證本文“六轡”所系為六馬。
⑥塗——通“途”,道路。
⑦凡所御者,亦如此也——盧重玄解:“立木如足,布之如步。
《庄子》雲,側足之外皆去其土,則不能履之者,心不定也。
若御馬者亦如使其足,則妙矣。”
⑧齊輯乎轡銜之際——輯,協調駕車的眾馬。
銜,青銅或鐵製,放在馬口內,用以勒馬。
⑨旋曲中規矩——陶鴻慶:“‘矩’字衍文。
本作‘進退中繩而旋曲中規’,言‘直者中繩,曲者中規’也。
《淮南子·主術訓》引此文無‘矩’字。”
⑩策——馬鞭。
■莫不中節——張湛註:“與和鸞之聲相應也。”和鸞,古代車馬上的鈴鐺。
■■——音 xiǎn(險),同“險”。
■原隰——高平為原,下濕為隰,本文指原野。
【譯文】
造父的老師叫泰豆氏,造父一開始跟隨他學習駕車時,所持禮儀十分謙卑,但泰豆三年也沒有教他。
造父持禮更加謹慎,泰豆才告訴他說:“古詩說:‘優秀弓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簸箕;優秀冶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皮衣。’你先看我快步行走。
如果能和我一樣地快步行走,然後才可以掌握韁繩,駕馭馬匹。”造父說:“一切聽您的命令。”泰豆于是把木棍立起來作道路,木樁上隻能放一隻腳,根據步伐大小放置,然後踩在木樁上行走,來回快跑,也沒有跌落下來。
造父學習這個技巧,三天就完全學到手了。
泰豆贊嘆說:“你怎麽這麽靈敏呀?掌握得真快啊!凡是要駕御馬車的,也要像這樣子。
剛才你在木樁上走路時,踩得穩的是腳,指揮者是心。
把這推廣到駕車上,在協調韁繩和銜鐵的時候,快慢與口令相和諧,正確的指揮發于心胸之內,而掌握節拍在于手臂之間。
體內有了適中的思慮,身外符合馬匹的情性,所以能進退遵循繩墨,旋曲符合規矩,選擇道路,長途賓士,氣力綽綽有餘,這才是真正掌握了駕車的技巧。
在銜鐵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韁繩上有所回應;在韁繩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乎上有所回應。
在手上得到信號,馬上就在心上有所回應。
這樣就用不著眼睛看,用不著鞭子趕,心情閒適,身體正直,六匹馬的韁繩不亂,二十四隻馬蹄的步伐沒有誤差,回轉與進退,沒有不符合節拍的。
然後,可以使車輪之外沒有其它痕跡,可以使馬蹄之外沒有其它地面也照樣能行走,並沒有覺得山谷的艱險和原野的平坦,看上去完全一樣。
我的技巧沒有了,你好好記住吧!”
【原文】
魏黑卵又■嫌殺丘邴章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仇。
丹氣甚猛,形甚露②,計粒而食,順風而趨。
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③。
恥假力于人,誓手劍以屠黑卵。
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節骨皮肉,非人類也。
延頸承刀,披胸受矢④,■鍔摧屈⑤,而體無痕撻⑥。
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也⑦。
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⑧,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⑨,卻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⑩,後言所欲。
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
且先言其狀。
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
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
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
三日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
其觸物也,■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
此三寶者,傳之十二世矣,而無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嘗啓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
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
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門,擊之三下,如投虛。
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嘆而歸。
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于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強■。
彼其厭我哉■?”
【注解】
①暱嫌——■,即‘昵’。
張湛註:“暱嫌,私恨。”
②形甚露——楊伯峻:“《禮記·檀弓》:‘■手足形。’鄭註:‘形’體也。’《左傳·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閉揪底以露其體。’杜註‘露’羸也。’‘形甚露’猶言‘體甚羸’也。
下文張註雲‘體羸虛’,正得其義。”
③稱兵——稱,舉。
兵,武器。
張湛註:“有膽氣而體羸虛,不能舉兵器也。”
④刀——《集釋》:“《藏》本、世德堂本作‘刃’。”披——披露,顯露。
⑤■鍔摧屈——■,音 máng(忙),刀劍的尖鋒。
鍔,音 è,劍刃。
摧,毀壞。
屈,彎曲。
⑥體無痕撻——王重民:“‘撻’字與上文義不相合,《御覽》三百八十六,又四百八十二引並無‘撻’字,疑是衍文。”胡懷琛雲:“‘痕撻’二字疑倒。”撻,用鞭子或棍子打。
⑦■——音 kòu(扣),待母哺食的小鳥。
⑧易——輕慢,輕賤。
⑨服——佩帶。
⑩納——交付,本文指送去作抵押。
■殺人——楊伯峻:“殺人謂殺人至死也。”
■混然無際——泯然,完全沒有的樣子。
際,交會之處。
■昧爽之交——昧,昏暗。
爽,明亮,昧爽之交,由暗轉明之際,即黎明。
■竊竊然——明察貌。
■■然——■,音 huō,刀削物的聲音。
■血刃——血沾刀口。
■晏——晴朗。
■偃于牖下——偃,仰臥。
牖,音 yǒu(有),窗。
■蚩——痴貌。
■嗌疾而腰急——嗌,音 ài(愛),咽喉窒塞。
急,緊縮。
■支強——支,通“肢”。
強,緊硬。
■厭——音 yā(鴨),指厭勝,以法術製服他人。
【譯文】
魏黑卵因私怨殺死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兒子來丹準備為父親報仇。
來丹的氣勢非常勇猛,但形體卻十分羸弱,數著米粒兒吃飯,順著風才能走路。
雖然憤怒,卻不能舉起武器去報復。
又不願意借用別人的力量,發誓要親手用劍殺死黑卵。
魏黑卵志氣強悍超過了所有的人,力量也能抗擊一百個敵手,筋骨皮肉,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擋的。
他伸長頸項迎接刀砍,敞開胸脯接受箭擊,刀劍的鋒刃被損壞彎曲,他的身體卻沒有一點被擊過的痕跡。
依仗著自己的本領和力氣,把來丹看作是一隻剛出殼的小鳥,來丹的朋友申他說:“你怨恨黑卵到了極點,黑卵小瞧你也太過分了,你打算怎麽辦呢?”來丹流著眼淚說:“希望你替我想想辦法。”申他說:“我聽說衛國孔周的祖先得到了殷代天子的寶劍,一個小孩佩帶著它,打退了三軍的官兵,為什麽不去求他呢?”于是來丹去了衛國,見到了孔周,行奴僕的大禮,請求把妻子兒女抵押給他,再談要求什麽。
孔周說:“我有三把劍,任由你去選擇,但都殺不死人。
姑且先說說它們的情況。
一把劍叫含光,看它看不見,用它不
覺得它存在。
它觸碰到物體,你完全感覺不到物體有實體,它從體內經過也沒有感覺。
另一把劍叫承影,在清晨天將亮的時候,或傍晚天將暗的時候,面向北觀察它,淡淡地似乎有件東西存在著,但看不清它的形狀。
它觸碰到物體,清清楚楚有點聲音,它從體內經過,卻不覺得疼痛。
再一把劍叫宵練,白天能看見它的影子但看不到亮光,夜間能看見它的亮光,但看不見它的形狀。
它觸碰到身體,咔嚓一下就過去了,一過去就又合起來,雖然能感覺到疼痛,但刀刃上卻沒有沾上一絲血跡。
這三把寶劍,已經傳了十三代了,也沒有使用過,放在匣子裏珍藏著,從未開啟。”來丹說:“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借用最次的一把。”于是孔周把他的妻子兒女還給了他,同他一起齋戒七天,在一個半晴半陰的天氣,跪著拿給他最次的劍,來丹兩次拜謝後接受了劍返回家中。
從此來丹便拿著劍跟蹤黑卵,一天黑卵喝醉了酒躺在窗下,來丹從頸項到腰間斬了黑卵三刀,黑卵也沒有覺察。
來丹以為黑卵死了,急忙離開,在門口卻碰上了黑卵的兒子,于是又用劍砍了他三下,好像是砍到了虛空一樣。
黑卵的兒子這才笑著說:“你傻乎乎地向我三次招手幹什麽?”來丹明白這劍真的殺不死人了,哀嘆著回了家。
黑卵醒來後,向他妻子發火說:“你趁我喝醉時脫光了我的衣服,使我咽喉堵塞,腰也疼痛了。”他兒子說:“剛才來丹來過,在門口碰上了我,三次向我招手,也使我身體疼痛,四肢麻木。
他難道是用什麽法術來製服我們嗎?”
【原文】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之劍①,火浣之布②。
其劍長尺有咫③,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
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
蕭叔曰:“皇子果于自信,果于誣理哉!”
【注解】
①錕■——又作“昆吾”。
《釋文》:“昆吾,龍劍也。
《河圖》曰:‘瀛州多積石,名昆吾,可為劍。’《屍子》雲:‘昆吾之劍可切玉。’”
②火浣之布——浣,音 huàn(換),洗濯。
火浣之布,用火洗濯的布,即今所謂石棉布。
③咫——古代長度單位,周製八寸為一咫。
【譯文】
周穆王大舉征伐西方民族時,西方民族曾貢獻錕鋙劍和火洗布。
那劍長一尺八寸,鋼質純熟,刀刃赤色,用它來切斷玉石像切斷泥土一樣。
火洗布,洗它的時候必須投入火中,布即成為火的顏色,而污垢則成為布的顏色,從火中把布取出抖動幾下,布就白得像雪花一般。
皇太子認為世上沒有這種東西,傳說的是虛妄之事。
蕭叔說:“皇太子真的太自信了,也真的誣蔑了事物之理啊!”